李娴点点她额头,忍不住笑了:“谈婚论嫁也有几年,之前怎不见你张罗。现下称心如意了?”
永宁低下头,半晌小声说:“母亲不如意么?难道你盼我远嫁西夏,从此不见了最好。”
李娴摇头叹息:“展昭有日若北去,你是留下陪母亲,还是头也不回跟他走?女孩儿莫要口是心非。”
永宁坐直身子,困惑道:“北去?为何?”
李娴微微一笑,端然道:“他并非本地人,总有乡亲故土;也未入赘我家,娶了妻室,想必是为带回去侍奉翁姑的。”
永宁松了口气,笑道:“圣旨不是敕命就地成婚?我问过弟弟,他父母早逝,家乡已无亲人;最多以后回开封……你也一起去嘛。”
“你也知女子出嫁随夫。”李娴轻叹:“我嫁了你父王,死也是南越之鬼,终要与他合葬一穴的。况且你弟弟尚未成人,怎能丢下他我们都走。”
永宁伏下轻轻抱住她,头靠在肩上。静了片刻,轻声说:“我还担心母亲不喜欢弟弟。原来你这么想着他。”
喜不喜欢,也已合成一家。李娴摇头说:“母亲老了。把前事回想从头,总是我年轻时性子刚硬了些;只道与你父恩深爱重,容不下第三人介入,却不自知种种言行,已是束缚了他。若非如此,或者后来也无永年与他母亲之事了。”
“母亲从前知道我有个弟弟么?”想了想,永宁忍不住问。
李娴叹道:“傻丫头。纵然不知详细,丈夫有无异心,身为妻子,如何能看不出。只是管天管地,难管到人心里去;我当年若有今日这番觉悟,你父也不会守口如瓶十几年,自己煎熬到死。论起来,我岂不是爱他太过,反害了他……”
说着眼角微湿。永宁抬手替她擦干,安慰道:“父亲不说,是在意母亲,不想让你生气吧。他又哪里会怨?如今弟弟已回来,此后我们好好待他便是。母亲不要太自责。”
李娴抚抚她脸庞笑道:“娘知道。眼看你也出嫁了,有些话想到了便要说,盼你听见,日后少走弯路。永年虽非我所生,毕竟与你与你父,是骨肉至亲。以往错也错了,只愿从今后,能尽我所有待他。为娘这些年身居高位,前呼后拥,满耳听的皆是奉承言语。有时夜半醒来,忽觉四周空虚,冷冷清清,才想到世人敬畏者,无非王权财势,哪里是我这个人。人世上若还有真的,能让你想起就踏实的东西,最后也不过是,骨肉至亲。”
永宁闻听不语,许久点头说:“母亲别灰心。你还有我。还有将来我的……”
李娴揽住她,接道:“将来你的孩儿。定是很好很好。”
傍晚展昭穿过军营,听见门里呼痛声,一蹙眉挑帘进去。果然见永年伏在榻上,上衣撩开裸出腰背,旁边士兵半跪着,正笨拙地给那青紫皮肤擦上跌打药。永年嘴唇都快咬破了,想骂人又强忍住,直憋得眼里泪花乱转。
展昭接过药瓶,教士兵‘都散了歇着吧’,坐下挖出药膏,伸手轻轻抹上去。永年紧弓似的脊背蓦然一松,下巴顺服地枕回肘弯,闭起眼轻声叫:“昭……”
展昭不应,说时语调清冷:“受不了就回去。不必硬撑。”
永年有气无力的摇头,口中仍是倔强:“不回去。你能在的地方,我就能在。”
展昭手指重重一按,永年随即惨叫,头颈挣起,又侧脸摔回枕上。嘴唇翕动,低声说了句什么。
说的是,痛死也好过看不见你。
展昭垂首不语,揉散淤青,掌心催动药力随气游走,徐徐导入筋脉。渗透肌理的舒适触感,夹杂着隐约伤痛,格外使人脆弱。永年半侧身,努力靠近他的膝头,眼中不觉垂泪:“昭,我想把你当成姐夫的。可每次这么想的时候,我又很难过,自己没有一点办法。可能哪天在练兵场累死了,对我对你,都还更好些。”
真真是冤孽。暗叹一声,展昭摇头说:“王爷此来若为寻死,展某不敢相留。明日便送你回府。”
永年身体垮下去,脸贴着床面小声说:“我不是寻死。死了就要和你分开,想想都受不了。”
展昭实在无话,盖好毯子说了句“好好休息”,转身走出帐门。
黄昏渐尽,晚霞边缘余留一线残红,与对面银月初升的墨蓝天海,遥遥相望。终日喧嚣之后,营地一片清寂,仿佛天地间的所有声响,都吸纳进脚边汩汩流淌的溪水里。
展昭默立风中良久,恍惚一笑。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千年以前,是谁的惆怅被定格;千年后的人,又将如何侥幸遗忘。
当日李娴首肯,他便与永年领兵出城。野苑扎营半个月,上下相处甚洽,似也无暇记起许多不快活。身体的劳碌,将晨昏昼夜辗转串起,似这般不得空闲,方是最好。
士兵中农家子弟居多,淳朴驯良有之,却少经刀兵,训练起来颇耗心力。每天收兵时,鼻青脸肿的远不只永年一个。想到此,展昭不禁微笑。随军来自讨苦吃,不管少年动机是何,这历练于他总无害处。自己不辞辛劳,固然一无所求;但能导引他行归正道,未来兼益万众,则将所付心血倍之,此身复有何惜。
清风拂尘,方生的杂念一点点被扫净。转身待回归营房,远远的值勤兵寻望过来,禀报说押粮官运送给养,刚到营地,问展大人是否需要清点过目。
展昭问清押粮官是于洋,便随士兵同往相见。
开口寒暄,于洋连道展大人何以清减至此,莫非操劳于瘴疠之地,不知保养。无怪王妃下令运粮,格外另有犒赏……
展昭耐心听完,谢称从军便是如此。又问:“于大人怎地亲自前来?一路很辛苦罢。”
于洋摇头说:“王爷亦受苦,卑职还能说什么。今春早稻丰产,王妃心喜,说想必是展大人南来,上天随赐的福气。因此命卑职前来探望,顺道问候王爷和展大人。”
展昭听说,便邀他次日兵营观演,道王爷已安歇,恐此时不便相见。遂命士兵准备宿处,自己抽身辞出。
清晨点卯,永年混在士兵丛中,望见于洋高坐看台,也不敢近前出声。沉住气操演至午中休息,告了假方跑来相见,拉住他衣角问个不休。于洋见他满面欢喜,一时激动,险些落泪:“王爷吃苦了。又黑又瘦,脸还受了伤……”
永年卷起衣袖展示臂上的隆肌,笑道:“又黑又瘦么?可比从前结实得多。过些日子便打得死老虎。”
听说了再看,果然觉得他精神健旺。于洋又叹又喜:“卑职肤浅,方才的妇人之语,王爷莫要听进去。老虎也不必打,他日承袭祖风,能上阵杀敌足矣。”
永年挺一挺胸,心中豪气蠢动。目光习惯性转去展昭身上,见对方回望一笑,登时走了神。愣怔片刻,场上号角吹响,少年顾不得说什么,匆忙赶去集合。
朝他离去的方向,于洋犹张望不已。展昭微笑询道:“依于大人看,世人见到王爷此时模样,可会罪我严苛?”
于洋省过神,连忙一拱手:“卑职的愚见,男儿该当如此。锦衣绣户不足贵,深明大义者,岂能怪罪大人。卑职亦有一子,待他年满十五,也送入军中,请展大人调教……”至此忽觉说错了话,眼望展昭,口中讷讷:“若展大人等得……”
展昭笑道:“于大人放心。若有缘,展某敢不尽力。”沉吟片刻,又说:“便有不得已处,我也想诸事圆满,不虚此行。”
于洋闻言,肃然一礼道:“展大人豁达,令人可敬。犬子他日若得受教,必教他也如这般,随侍不离。”
他无心之语,焉知端的。展昭笑了笑,心中况味难言。抬眼望,远山珑璁,家国杳渺;一霎时心神恍惚,但觉此来种种,究其实不过强言振作,何可谓意趣二字。
他无言,于洋亦低头忖度:临行王妃曾言,圣上恩准,待郡主孝满十月,即令成婚;算算日子也快了,怎地展昭面目无光,只见憔悴。个中情由外人不得而知,也无法劝。但如此好人,自己盼他好,却是真心。思来想去,只能叹:“展大人请保重。据卑职看,军中士兵,极是爱戴大人;可知所谓人情,原不分异乡故土。大人若不嫌弃,卑职痴长几岁,便厚颜称你一声‘兄弟’,不知可得高攀?”
展昭怔了怔,反复咀嚼他的话,渐渐笑自眼底来:“四海之内皆兄弟。想不到展昭远赴千山,竟寻得位好大哥。如此请受兄弟一拜。”
见他当真要拜,于洋慌忙先跪,口中连说‘不敢当’。又想如此一来郡主岂不成了弟妹,真真唐突。
有惶恐,更有欢喜。于洋心里也不知激起什么,眼眶忽地潮了。
展昭扶他一同站起,说了声“多谢于大哥”,又自低头不语。
这可真像小兄弟了。于洋由不得心疼起来:“兄弟有何不快,今后不妨都说与大哥;解开解不开,有人与你打商量,总胜过凡事自己扛着。你说是不是?”
展昭吸口气平抑心绪。抬起乌黑的眸子望住他,慢慢笑了:“知道有大哥便好。兄弟再无别的为难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