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昭微吸一口气,说道:“白兄,展某并无诘问之意。只是……”
“只是展大人久不在开封府了。”白玉堂冷冷截道:“白某失言,如今该说南越王府。”
展昭眸光一闪,紧紧抿起嘴巴。
白玉堂倔强地对视,不肯松口先说话。
许久,展昭垂下眼,笑了一笑。低声道:“白兄,我也会痛的。”
白玉堂俯低身子,笑着问:“哪里痛?爷好歹有个神医嫂嫂,说不准能帮你看看。”
展昭转开脸,沉默不语。见白玉堂伸手过来,啪地打掉,起身迈步便行。
白玉堂大喝:“小器猫!给爷滚回来!”
展昭停下不回头,缓缓道:“滚回去,展某不会。五爷若有本事,不妨拿我回陷空岛囚禁着,待展某慢慢请教。”
白玉堂气急败坏爬起来,跳到他面前吼叫:“你有完没完?此刻倒精神足了,也不想想若非爷追到西夏奸细,你能今天打胜仗?说几句都不行,你从汴梁跟来苗疆几千里试试看,我……”
话未讲完,身上一紧,已被牢牢困住。展昭咬牙低声道:“你几时才能不故意气我。会什么友?我不准。”
唇息如吹,熏得白玉堂有些发傻。晕乎乎问道:“不准会男的还是女的?”
展昭不答话,一按后脑与他交颈相缠。
白玉堂想推推不开,急得乱跳:“那你也不准!男女老少全都不准!”
展昭未迟疑,点头说好。放开他又笑:“别信,刚才是骗你的。”
白玉堂眨眨眼说:“无妨。刚才之前,爷已在骗你了。”
第17章 第十七章 明星有灿
山腰以下,苗寨渐渐稠密。至平地,清江两岸耸立单幢的吊脚楼,烛光透过窗子点点映水,江畔望江流,仿佛直上银河去。
岸边柳下立着二人,白玉堂欢喜道:“猫儿,美不美?你不见日间碧波如洗。几时你不做这官了,你我乘舟江上,揽月对酌如何?”
转头望见他眼中两点星光,展昭笑而不语。是要将憧憬留待最后,才好坚持。目下,他说:“白兄带路吧。我们早来早归。”
白玉堂会意一笑,携起他的手。往江头轻身起落,翩若鸢飞。迎着风问他:“由我说归去何处,你都喜欢么?”
展昭深吸一口气,微笑道:“话多。行快些。”
这猫必是窘了,又数落爷。白玉堂斜眼一望,夜里辨不清脸色,只觉此时展昭的笑,温柔似梢边月。月缺月圆长照,离情再苦,怎苦过天心无他。胸口翻腾着,嘴里还不忘取笑:“行快行快,你跟得上么?一只病猫儿罢了,逞什么强。爷又不会嫌你。”
随便一句都能引得老鼠滔滔不绝。展昭只好闭嘴,心中纳罕他还记不记得此行使命。再一望身边耀眼白衣,又不由失笑,摇头说:“我自知白兄不嫌。稍后到得祭坛,也还请白兄不离左右。”
白玉堂翻个白眼:“是病人就老老实实听指挥。爷说离就离,不离就不离。没你插话的份儿。”
“白玉堂,正说反说都是你,忒也霸道。”
“霸道着你这臭猫都敢唧唧歪歪,爷若不霸道,你还不翻了天。”
“你……”
“哼哼,理屈词穷了?笨猫就是笨猫,跟爷这些年,还学不乖。”
“鼠辈岂通人理。我不同你吵。”
“展小猫,你骂谁鼠辈?”白玉堂先于他想气的人气晕了,劈手揪住猫的衣服瞪大眼。
展昭轻轻挡开他,笑指前方一院高大木楼说:“到了。”敛容又道:“白兄词锋犀利,展某受教。果然气脉顺畅多了。”
知道还恩将仇报。白玉堂暗骂一声,气消得也快。不管怎样,知好歹的猫无时不可原谅。换上端肃面孔,白玉堂点点头:“你前我后,小心了。”说完飞上枝头,一道轻烟掠过夜空去。
下山前二人商议,苗军失主帅,攻打不力,或可能使用祭司做法,施放重蛊。夜潜祭坛,依白玉堂之意,干脆直捣巢穴,或放把火烧了以绝后患。展昭言道不可,毕竟苗人有其生息规则,他以祭坛为天,若一夕根本尽毁,恐怕恶果难料。彼邦□□睦邻,山水相依,争端不合以族灭为终。倘若另有西夏从中图谋利用,则更当谨慎以行,你我只需暗中取走器物,使其不能做法即可。
白玉堂大嘲“妇人之仁,莫甚于此”,但也认同猫有猫理,遂息了纵火的恶念。他又知祭坛的所在是前后木楼各一栋,自己便挑选设计奇巧者,抢先向后奔去了。
楼高三层,灯火长明。展昭随后亦跃上树梢,一点粗枝飞至顶楼檐下。巨阙缓拨,翻越护栏观看,见窗内四根房柱由地面通上来,围成一个天井。二三层敞开两圈回廊,壁上悬着各色泥偶面具。疾旋身自上而下游走遍,手起绳断,悬挂物一一落入随身包袱。回头巡视,壁上已空,展昭轻轻跳回实地。
祭坛设在房屋中轴偏后,旁架着两节长号。此时案上除去灯盏,尚有一副木杵摇铃,居中祭天的大傩面具涂成血红,面对他怒目外鼓,獠牙戟张。展昭一望,明白了白玉堂因何主张放火。这么多祭祀用的法器,包袱如何装得下。沉吟片刻,他走到火塘前踢开木柴,撬翻两块地砖,将包袱一抖里面杂物都埋下去。整一整恢复了地面,回桌前才要拿起面具,听见院门外渐近的脚步声,当即一个鹞子翻身斜插进上层回廊,按低身形伏在房柱的暗影里。
未久木门吱呀一声旋开,五个苗人缠头赤足顺序进来,居中的身量娇小,是个十来岁的小姑娘。女孩被前行的男人握住一只手腕,几乎是拖着在走。此刻她双手交叠,口中偶尔发出一两声低唔,似是不胜其痛。男人回头说起苗语,从楼上的角度看,他面容不喜不怒,声调平板无起伏。后跟的三人中,也有一个简短说了句,似在安慰,教女孩不要惊惧。说着话已到祭坛前,四人按住女孩跪倒,口中吟唱一阵,便就地掘起了砖土。
展昭看得纳闷,待见到地下刨出一口陶缸,才知这些人不是和自己一样埋东西。念到此心中一凛,莫名其妙想,埋人么?连忙定神再看,缸口已敞开,苗人往里摸了一阵,摸出三只爬虫,捋起女孩衣袖便往小臂上放。
展昭吃了一惊。远远瞧见虫型巨大,颜色深黑,生满绒毛的狰狞长脚趴附在女孩身上,看得他一阵阵牙碜。女孩也不知是痛是怕,紧闭着双眼,浑身都在哆嗦。展昭掌心沁出一层汗,握紧又放开。拿不定这是什么阵仗,自己此刻出手制止,结果是益人还是害人。犹豫间,只见为先的男人一抬腕,明晃晃的刀光向女孩面前划过去。
地面全神贯注的几人,忽闻噗噗几声轻响,灯灭时,持刀者手臂一麻,匕首当啷落地。其他几个不辨东西南北,但觉空中一阵疾风割面,忙纷纷遮头闭眼。再睁开时,女孩已经不见。地面上一枝小箭插着,尚自铮铮摇颤;明锐的箭身,将三只爬虫钉成一串尸首。
展昭负着女孩从顶楼逸出,接连纵过几棵大树,来到后院。落地后抬眼一望,白玉堂肩扛包袱从窗沿跳下来,看见他便骂:“臭猫出的好主意!使唤爷当起搬运工,你倒……你背了个什么?!”看见展昭肩后露出一双活人的漆黑大眼,白玉堂险些惊掉下巴。
展昭低声说:“白兄悄言。先从这里出去吧。”
一口气奔到江边,白玉堂甩下包袱迎风一展,哗啦全倾到水里。抢在展昭开口之前一瞪眼:“一没放火二没杀人,你还有何话说?”
看他衣衫不整,发髻也有些凌乱。展昭说:“只是想问,白兄无恙否。那后楼……”那后楼机关重重,纵然他一字未说,他也想得出。
白玉堂指关一叩他胸膛,抬起下巴:“不比你糟。这女娃哪来的?”
展昭回头,那女孩眼睛亮闪闪的,正一眨不眨盯着他。他随口说:“展某不懂苗语,不会问她。白兄……”
白玉堂闭口低头,他也不懂。女孩左右看看二人,等了等怯生生开口说:“你要问什么?”
问清楚大祭司是以女孩体内血液喂毒虫,进而养蛊,白玉堂脑筋飞快一转,拉着展昭退开两步,悄声道:“现在毒虫已死,她岂不成了最毒的。也一起杀了吧?”见展昭缓缓摇头,暗叹一声问女孩:“你叫什么?”
女孩生硬地答:“句芒。”
“句芒?”白玉堂失笑:“句芒就句芒。你怎么会说汉话?”
句芒说:“我家里很多人。有汉人。”低头再加一句:“我阿爹是首领。”
按下吃惊,白玉堂又问:“大毒虫吃了小毒虫,毒得不得了;别人让咬一口就死了,你怎么活得好好的?”
句芒抬头说:“我小时候吃过药。阿爹给我吃的。”
“你阿爹在哪儿呢?家里人呢?”
“不知道。”
“大祭司拿你喂毒虫,阿爹同意么?”
“不知道。”
“……你血里有毒的呀,会毒死人么?怎么毒的?”
“不知道。”
白玉堂头痛地停下,望着展昭。不想斩草除根,你有什么别的点子。
面面相觑时,句芒眼睛一眨,两颗眼泪跌下来:“我想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