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月华走近,轻轻靠在他身前:“不。月华不觉得委屈,就没人能让我委屈。我自己也想来,看看你……”话虽这样说,眼泪还是忍不住,一颗颗落在襟上。
展昭竭力稳住声调,问她:“你怎样来的?他们可有为难你?”
“没有。”丁月华垂首一笑:“你忘了我是谁?丁女侠。谁能为难我?”停了停,轻声说:“展大哥,我不是被人胁迫的。我真的很想见你。你知道么?”
展昭点头,喉咙堵得说不出话来。
丁月华抬头,握住他双手:“想见你,也想告诉你一句话,不要这么难过。无论将来怎样,月华都不要成你心里的负担。我要看你好好的走下去,你也看着我。行不行,展大哥?”
心在碎开。展昭怆然,眼前一片昏乱:“月华,别待我这样好。展昭无福,展昭有愧……”
“所以我亲自来,不要世人说,是展昭负心在先。”她伸手摘下他腰间的湛卢,从剑首慢慢抚到柄端,泪光晶莹,脸却带笑:“这便是我丁月华,喜欢展昭的方式。我不遗憾,你也不能后悔。”
她走回床前,将悬挂的巨阙双手取下,捧到面前:“展昭,丁月华要嫁的人,是全心全意待她一世的夫君。如果不能,我便不要。就像巨阙,再喜欢我也知道,它不是我的。”
既有今日,为何当初招惹。展昭问自己,问得一阵阵痛彻心肺。到头来,还要她一个闺中弱质,为他这些年的怯懦逃避,挺身开脱。站在此地,他展昭到底算什么。
接过自己的佩剑,展昭低头,泪洒衣襟。
丁月华微笑:“世间哪个女子,能一得南侠伤怀泪?展大哥若是为我,那么月华此生无憾了。因此我不委屈,你也再不要哭。”
展昭默然。她为他为得方方面面,竟是自己连一点歉意也不要。怎样的女子,何忍上前,挡在她和幸福之间。此行此举,这便是他们惟一的释然了。其他不过一句,展昭无福。
“展大哥,和我说说话。”丁月华拉起他的手,轻声问:“能不能还像一家人一样?你在我心里,我就走不远。”
送上阳关道,她抱着他久久不愿放开。终于还是把泪流在了他心上,一世熨不干。
望至人去不归,展昭转过身。茫茫然不知把心丢在了何处,睁眼看着,无从捡起。
尘埃聚散中,忽听背后丁月华在叫----
“五哥,你怎么来了……”
展昭大震回头。
那身影,笑容,熟悉到不敢相认。总是第一个映入眼中,无论周围有多少人。
“接你这丫头回家啊,”白玉堂轻声笑着,风撩起洁白衣襟,动如流波:“丁女侠失踪,江湖上好大事体;茉花村若鸡犬不宁,陷空岛岂能安生得了?”
丁月华空握一拳敲在他肩上:“你就会羞辱我。接我回家,哼,我看你是二哥派来的奸细才对。”
白玉堂几乎跳起来:“丁二派得动我?!三丫头你是不是出门遇到驴了,脑子让踢得不轻。”
“白玉堂!”丁月华气得想哭:“你,你狗嘴吐不出象牙……”
“好了好了,”白玉堂拍拍她的脑袋,“五哥说话粗鲁,跟你赔礼。在外边,谁敢让你受委屈,”向展昭处斜斜一瞥,冷笑道:“五哥替你收拾他。”
“五哥,”丁月华连忙拉住他,这次真哭了。
白玉堂心里一揪,将她扯远些小声问:“不会真让人欺负了吧?是谁,跟五哥讲实话。”
“不是,”少女有些难为情,咬咬唇说:“你过去好好说,别难为展大哥。你知道他心里苦。”
白玉堂眯起眼盯着她,半天说了句:“站在这儿别动,等我。”迈大步向展昭走去。
与他数十步之距,近到眼前时,什么埋怨质疑愤怒,一股脑瓦解消散。白玉堂绝望地想,原来我站在这儿,只因为想他了。
停住想掩面,逃开自己的虚伪和狼狈;和窥见他虚伪狼狈的那双眼。
白玉堂低头几回,手不知要背后,还是向前交握。听见展昭叫“白兄”,连忙翻掌拦堵,止不住低笑起来。
笑罢缓缓道:“月华说我知道你的苦。我知道么?”不需回答,他吸口气,续道:“你就是仗着我知道,什么都要我猜。很累的,你替我想过没有?”
展昭目光闪动,又叫:“白兄……”
白玉堂想算了,问他做什么。相见既是荒诞,见了就一路痴狂到底。上前揽住他的肩,笑道:“猫儿,你做的什么事,该不该揍?”
展昭不知怎么答。对峙半晌,发觉白玉堂丝毫无主动开口之意,只得说:“白兄要打便打,问什么。”
白玉堂哈哈大笑:“又吃准爷的哪根筋了?离居日久,你都长进得敢停妻再娶了,爷莫非不能也有些长进?”
展昭尚未说话,白玉堂大力一掌劈在他肩头,站开了说:“猫儿,莫怨我。月华便如是我的妹子,你这样欺她,做哥哥的一掌,你该受。”
展昭微一颤,复又挺直身躯。屏息片刻,点头说:“打得好。展某的错,不敢推搪。”
白玉堂举头望天,一阵阵悲哀无奈:“你的错?皇帝不下旨,谅你一世也不敢悔婚。莫说爷小看你,是个无胆的匹夫。”
展昭一笑,肩窝连着胸口丝丝抽痛。白老鼠手劲真不算小。
岂知白玉堂在一边正心疼。越心疼越骂:“你若无心另娶,皇帝能迫你背盟?还是郡主堂上为娇客,胜过开封府里终日劳苦奔波?你展昭什么为人,谁不知,谁不知?!”
咆哮完,眼里已是水光潋滟。不敌那锋芒,展昭垂头说:“白兄知道就好。对月华,我娶不娶她,今生都注定相负;何必又将她拖入浑水里,无故树敌。你若要好受些,便当我假公济私一回又何妨。”
一番话听去,竟是千言万语。白玉堂心头狂潮翻涌,险些滚下热泪。半晌颤声道:“猫儿知道么,你说怎样过就怎样过,我只想要你好。一辈子就算只能远远看着,只要你好,都不打紧。”
展昭咽下口里血腥气,点头说:“我知。和月华之间,是展某自己的问题。白兄你没有错。”
白玉堂想了又想,万般不肯解:“为什么断定自己没幸福;为什么斩尽杀绝,连试都不愿试?或许……”
“白兄,”展昭打断他,“展某不想为一时之欢,伤害任何人。”思忖一下,微微笑道:“大概这才是我的幸福。”
白玉堂只觉无力。不伤害任何人,你办不到。谁都办不到。
不想伤害才拒绝,可拒绝时你已在伤害。白玉堂和丁月华,承受的没有不同。但如果这样能让你安慰……我如何成全?
成全你,很累也很痛。白玉堂忽然后悔了,为什么刚才会说该死的一辈子远远看着。爷不要,为了月华也不能。爷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干嘛学那猫假大方,背着人自吞苦果。
横下一条心,白玉堂伸手扯住猫,开始扒衣服。展昭连连后退:“白兄,室外人来人往,不可……”
白玉堂四下一看,笑道:“猫儿的意思是换到室内,便都可了?”脸一板,对面红耳赤的猫说:“爷看看伤势如何。你想什么呢?”
展昭忙摇头:“老鼠一拍而已,无妨的。”
白玉堂不吭声停下手,掏出小瓶子倒了几颗药丸强喂给他,笑笑说道:“猫儿,你我百年身,难忧千秋事。你一向有你的道理,爷不逼你改;不过爷想好了,今后无论到哪一步,爷绝不放手凭他去。懂了么?”
展昭不答,凝望对面他以心抚过千遍的脸。良久,微微一笑。
谁不知生当尽欢,谁不想。
疾驰向北,白玉堂驱车如跑马,无人处只管横冲直撞。丁月华也从车厢出来,挨着与他一同坐。
白玉堂侧头,拍拍自己肩膀:“要哭就在这儿哭。别都攒回家,惹老太太见了伤心。”
女孩靠过去,手握住他一角衣襟,眼中无泪。静了一会儿轻声说:“五哥,我是不是伤心过头了,以后都不想再哭。”
月华,怨五哥么。白玉堂紧抿着嘴,死也问不出口。许久说:“如今伤心一时,免日后伤心一世;展昭的用心,是不想拖累你终身。丫头可明白?”
“明白,可是不甘心。”丁月华轻轻摇头,“我的伤心成全了谁?你还是没和他在一起。”
白玉堂手中一抖,奔马猛地刹脚,险些将两人倒翻出去。他连忙一沉气,将女孩搂紧些。强笑道:“月华,在报复你五哥么?有怨气说出来,五哥该你的。”
丁月华帮他揽住缰绳,安抚说:“五哥莫惊。我那么在意他,他眼里有谁没有谁,我怎能不知。”随即又笑:“我向来不大方,自己的东西随便肯让。可他不喜欢我,便是不喜欢;与人何干,我又何怨?你到底是我五哥,还是其他笨蛋冒充的;说这等蠢话。”
白玉堂嗓子里像堵了一团棉絮,许久长叹:“展昭他真真没福气。竟舍了你。”
“他没有。”女孩紧紧挽住他手臂:“他不愿舍的,从来不会舍。我便赌,月华在他心里,终是有了个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