仪式序列中有军队操练为贺,天子特遣的皇家卫队,与南越军对演。战鼓擂响,永年按捺不住兴奋,站起向李娴禀道:“路上预演,永年都有参与,此时岂能坐观。母亲且看我如何领兵。”这称呼字字咬得清楚,展昭听见尚自感慨,永年已跃入场中,牵马执戟抢在了队首。
自幼贪玩的结果,永年王马术一流,相当露脸;步战中换了长刀盾牌,不动时照样威风凛凛,划下的招式却是花拳绣腿,惟有边挡边退。不久冠也歪了,衣服上割开几道口子;手中早凌乱一片,更顾不上指挥己方队伍。
展昭渐觉不妥,弃酒樽一个凌云步横空迈出,掠中抬臂挡开袭来兵器,将永年护在身后。落地后连环错步,脚下清出空场时,已夺刃在手。一振袖刀身震做两段,弃于地面喝道:“今日贺演,对阵点到为止,岂可造次!” 回头命士兵:“送王爷归座,尔等解队待命。”
永年扔了盾牌出场,侍监慌忙迎入内室更衣。展昭略一整装,回王妃座前施礼:“展某卤莽,令王妃受惊。特来请罪。”
李娴抬手示意:“展护卫请坐。敦护王驾,何罪之有?是我南越的士兵无礼,只知战场上勇悍杀敌,出手不懂分寸。所幸展护卫在场,若王爷毫发有伤,全部杀了他们也不足偿命。必有重罚。”
展昭微微一笑:“盛典之上,血光不祥。展某能否代其求情,请王妃从轻发落?”
李娴迟疑:“然则……”
展昭接道:“士兵无畏,乃一方之福,弑之失军心,不若教之;不知王妃以为然否?”
李娴点头赞道:“展护卫原不止身手不凡;你若领兵,想来亦将有所成。”
展昭未答话,永宁在侧忍不住插口:“母亲既有此意,何不就将士兵交予展护卫,以□□之礼代为管教,使他们阵前少出纰漏?”
李娴望了她一眼,永宁多久不曾这样容光焕发了。还在沉吟,展昭起身躬身辞道:“王妃过誉,郡主抬爱,展某愧不敢当。但有朝廷委派在先,实难另担重任。还望海涵。”
李娴转头斥道:“永宁胡闹,政事岂容你出言干预。”又向展昭说:“女孩儿不懂礼数,教展护卫见笑了。”
展昭微笑:“哪里。”
此时永年出来,坐于一旁静听。李娴和声相询:“王爷可有不适?回头将那不知死的东西提来,随你怎么出气。”
永年摇头笑道:“刚才有些怕,现在没什么不适了。怎么罚他,孩儿不懂,以后慢慢学。这次就母亲做主吧。”
李娴也笑了:“展护卫说要好好教他们。王爷看呢?”
永年高兴地:“好啊,孩儿南来,路上都是展护卫带兵,一定教得好的。”
李娴又笑:“傻孩子,跟你姐姐一样。展护卫是皇上的人,咱们怎敢支使。他终究要回去的。”
永年低头道:“说的也是。”斜眼偷望展昭,一笑。
两匹马出城,一口气奔到无人的郊野,永年翻身掉下地一般,踉踉跄跄扑到树荫里躺着,呼哧呼哧喘气。
展昭牵马慢慢走近,脚尖碰一碰他:“起来擦擦汗,招了风寒。”
永年闭着眼摇头:“鬼地方这么热,哪里去招风寒。我动不了了。”
展昭提着他衣襟揪起来,抖开汗巾乱抹一气。
永年两眼无神望着他说:“昭,我看不清你的脸了,上面晃的都是字。她不拿刀杀我,她想累死我。”
展昭忍不住笑。王妃命人搬来的礼法典籍,在永年书房垒成几座山。日读夜读,大少爷终于受不了,才要求出来放风。
展昭说:“还不是为你好,早日执掌大政。”
他松手之际,永年又倒下去:“你说什么反话。她巴不得我一辈子当傻瓜,都听她的。那些书不过是搬来做样子,外加试探。”
他倒是都明白。展昭摇头:“不读书的好借口。”
永年捂脸哀嚎:“行啦,我半夜省灯油,我头悬梁锥刺股;有地方给我念书吗?到处是偷听的奸细,话都不敢和你多说。”
展昭坐靠着树身,闭目养神:“你想说什么。”
永年爬起来,望着望着,便不记得说话。
展昭睁开眼,见他伸手欲抚上,衣袖一展挡开,站起走到侧边。
永年原地不动,低头说:“不读书又怎样。我总会比她活得长,活到有一天能光明正大的抱你。”
展昭心口堵得喘不过气。半晌自嘲说:“胡话听多了,第一个活不长的,只怕是我不是她。”
你不畏死,可是你撇不下。永年跟过来伏在他肩上:“那我就追到地府去,一定抱到你。”不等被甩开,他退后几步说:“我能等,你也要等。你放在心上的人,难道没有要你等?我不介意与他们一起,逼着你。”
展昭蓦地面容惨淡,刚说了一个字“你----”,忽然掩口,扶着树干不住咳嗽。
咳得满手是血,沿着指根一滴滴落下来。
永年望见脚都软了,冲过去扶着他,几乎两人一同跌倒在地。又不知如何是好,哆哆嗦嗦举袖到处擦拭。
好一会儿出血止住,展昭仰头靠在树上,无力地阖眼。半晌说道:“我真的会死。那时你愿意逼谁就逼谁,我才不管。”
永年吓得半天不敢言语,见他说完又咳,两眼一黑险些翻过去。
展昭伸手将他拉直,解下汗巾丢到怀里:“自己擦。”
永年低头望见手上蹭到的血,又哆嗦:“怎么办?吐这么多血,会死人的。怎么办,怎么办……”
展昭气得踹他:“你少胡说八道两句,谁也不会死。”
永年总算被踹醒,急忙抱住他:“你天天晚上出门,不睡觉干嘛去了?是不是跟人打架受伤了?”
展昭拨开他坐到一边,喘平了问:“你看见了?”不大可能。
永年跟着爬过来:“我没看见,我猜的。你看你瘦得这么快,肯定是没睡觉,累的。”
展昭瞥了他一眼,闭目道:“没看见的事,不要乱说。”
长街另一端看见王府时,展昭让永年先回,自己转头欲往城中。永年一把拽住,战战兢兢问:“你要把自己累死不成?”
展昭轻轻拂开,叹道:“我去觅郎中,可以么?再有这身衣服,展某不想惊吓了谁。”
永年听罢略为放心。望着他背影远去,口里无端泛起一股苦涩味道。
他日你再病了时,我就召齐天下的大夫都来诊治;不让你这般奔波避讳,怕人知。
展昭独往端州府衙门。提刑林恒毅见到吃了一惊,不及问,忙教仆役取热水与他擦洗换衣。入座各自叙谈毕,傍晚展昭出来,往街面上抓了药,方才缓步向王府走去。
想到永年说‘到处是偷听的奸细’,不觉发笑。所以并非他不想睡,是晚上出入自由些罢了。皇上交代的事总是要做,他就想不若趁早;这些时与林恒毅一暗一明,将南越王族布在京城的线哨大致摸清,所得消息,亦经由端州府传密呈朝廷。他自己,夜夜忙于往返各处官邸府第,往高墙机关内截取密要;而此事,非林恒毅的作为所能替他分担。
宇文族中,财势足以豢养差遣死士的,三两家而已;若当初永年被害身死,则也是他们之中,最有望推出王权继承者。至后来永年身份公开,李娴明确其迎储之意,暗杀之举方渐告平息。
如今看去,李娴对朝廷的立永年为王,似无非议;不过以她执政多年,深得‘权力’之益,掌中宝轻易岂肯移交他人。武场、书房一再相试,试出新王原来文不成武不就;他越是胸无大志不肯念书,王妃想必越是放心,这名不符实的王爷之位,也便坐得越稳越长。
向前推,假设李娴有心杀了永年,以寡母孤女为政一方,必要仰仗西夏势力;如今看她并无杀意,是不是就表明,她只想延守宇文一脉的功名富贵,而无联夏叛国之心?
那么京城□□,唐棣和宇文家族暗中勾结,亦是从中各取所需了---互相利用,打击自己朝中或辖地的潜在敌对势力。
同样有阴谋,却无关叛国。
若果如此,永年之语倒真成了至理---人生不满百,江山社稷终落谁手,拼的原来是,谁比谁命长。
这样,似乎自己可以交差了---永年暂保无险,京城里的细作名单皆照实呈送,留下还做什么?
一阵北风刮过,又忍不住咳了两声。
自从来到,昼夜消耗甚剧,可没有遇过正面冲突和受伤。或许最近是过于劳累了,都攒到今天;又心里激了气。
回到家,问公孙先生吧。想到此,展昭忽然意识到,自己对回去的真实盼望,竟然比他一直所以为的,要强烈许多。
回来永年果然等在房里,手背后正焦急踱步。一见他即扑上前,先接下手中药包,问是怎么煎;又叫人传膳,叮咛展昭,是特选给他补身的饮食,让吃了才能睡。说完不管对方反应,赶开从人跑到小厨房,自己守着风炉小扇煎药。
理直气壮地想,昭不想让别人知道,所以我亲自来。
隔着层纱布将药汁滤到碗里,添水再煮一道。永年手持一根超长筷子,往药锅里越搅越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