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下意识在心中默念着地藏之名的含义。为什么历代张起灵会以地藏为标志?难道张起灵真的是地藏菩萨的传人?就像佛祖的原型释迦牟尼在历史上存在,传说中的地藏菩萨也是真实存在的,他不过是另一个被神话的人。可是某一代的张起灵,是怎样得到地藏菩萨摩诃萨的称号,又是如何将他自己的悲愿一代代传给了自己的后人,直到了闷油瓶这一代呢?
身处地狱而不自知,想的都是怎么去解救别人,这点倒是与闷油瓶挺相符的。
“随我来。”我正想得出神,肩膀忽然被人拍了一下,回头才发现那老喇嘛早已站在了我身后,都不知等了多久了。
他带我来到殿侧一座建筑的二楼,此处楼层很高,大幅的经幡和唐卡悬挂在红色的梁柱之间,幽静中带着几分肃穆,令人不由自主生出几分敬意。
引我走到桌旁,二人相对坐下,老喇嘛便给我斟上酥油茶,开口道:“现在为止,我们还未找到你说的人。”
我端起茶碗呷了一口,不动声色。这个结果对我来说并不意外,相反,他们要是随便找找就能找到闷油瓶,反倒值得警惕。
“大师,我想您也看出来了,我们现在正被人追杀。在我出事后,他的行动一定会更加谨慎。”说到这里我不禁苦笑起来,“他向来就是个躲猫猫的高手。如果他不想被人找到,他就不会被任何人找到。”
老喇嘛点点头,一时间二人相对无言,我转动着手中的茶碗,又问,“你们是怎么找到我的?”
“是圣湖的指示。”老喇嘛缓声说,“实在惭愧,这也是我此生第一次见到圣湖显影,上一次还是上代堪布在时。一直以来,我们都依靠圣湖寻找地藏摩诃萨的转世,未料竟看到客人遇险的一幕。所幸并不遥远,我们……”
“等等,”我抬手打断了他,“你在圣湖显影中,只见到了我一个人吗?”
“是的。”老喇嘛肯定地回答。他闭目数了会念珠,复又睁开眼来,从怀中取出一件东西递给我。我一眼就认出,这正是我昏迷前他拿在手中的唐卡,虽然卷了起来看不清花纹,那只金色的麒麟还是非常显眼。
将唐卡展开,我才发现正面画有许多的高山,有个人躺在山谷中的雪地上,周围满是血迹。这景象画得非常细致,每一笔都像是机器那样精确,尤其是山峰轮廓,连只看过几眼的我都觉得眼熟,如果他说的不假,要从地形上判断出位置确实不难。
可是说实话,就算把眼睛瞪疼了,我也看不出画上那个只有瓜子大的小人是我,顶多也就能判断出那不是个穿着衣服的猴子罢了。
我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也许,他们原本预计躺在那里的,应该是闷油瓶?
四 麒谕 40
虽然一瞬间冒出了这样的念头,但我立刻就否定了。因为如果换成了闷油瓶,他不太可能会狼狈到掉下山崖的地步。更大的可能性,这幅画是在我被救后昏迷的几天里准备的,毕竟我当时也只是看到唐卡的背面,正面是什么鬼才知道。
我思忖了一会,问道,“堪布,可否将过去的画卷向我出示?我想了解更多关于圣湖显影的事情。”
不在别人的选项中选择是我惯用的破题招数,我这么说,显然已经是在给老喇嘛出难题了——既然他能给我看这一幅画卷,以前的应该也能看。可加上闷油瓶,张起灵一共是三十七个,一则他们不见得知道确切数字,二则就算准备了,做旧的工艺我都很熟悉,想逃过我的眼睛也很难。
要求证事情的真伪,我就需要更多的证据。
老喇嘛的表情依旧十分淡然,他点点头站起身来,“我们换个地方吧。”
我随他下了楼,往寺庙后方的深处走去。正殿后的广场几组喇嘛辩经正酣,他们高扬佛珠挥舞着手臂,那架势连最激烈的比武都为之逊色。看到我们路过,喇嘛们纷纷停下致意,老喇嘛一一招手回应。我跟在后面,颇有些狐假虎威的意思。不过也看得出,这些僧人都武艺不俗。至少在我看来,就算是那群长手指的那伙人与他们对垒,并不见得有什么优势。
没多久,我们便到了一个看似经堂的地方。老喇嘛带着我穿过高耸的经书墙,一直拾阶而上,最后登上了最顶处深红色的阁楼。
除了最中间的香炉,最显眼的就是正对着楼梯的墙上一直延伸到阁楼顶的经书架。这与其说是经书架,反倒更像中药铺的百纳柜,不过每一方格并不是封闭的抽屉,而是一个敞开的格子间。许多彩色锦缎装饰的长形方匣,被静静地安放在方格中。
“你可以在这里一直看下去,”老喇嘛点燃了香炉里的香火,一阵清郁的藏香味弥漫开来,“如果你希望独处,我可以下去为你备茶。”
“不必了,我有什么不懂的,还要向你请教。”我惊讶地摆摆手,感觉这待遇的规格有点高了。相比我的戒备,老喇嘛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我的满肚子坏水,反而让我有点过意不去。
他见我不赶他走,便盘腿坐下,静静地数着手上的念珠。我沿着墙走了几步,便随手抽出了一只最下排的方匣。
匣子是嵌套滑盖式,整体是木质的,上了深红色的漆,表面还浮雕了许多梵文。我推开盖子,躺在匣底的果然不是经书,而是一卷与观湖绘卷十分相似的唐卡。
我小心地展开画卷,据说藏人抄经喜用狼毒草根纤维制成的纸张,因为狼毒草的毒性,经书都不怕虫蛀鼠咬,现在看到的这幅画卷也没有损毁的痕迹,只是表面的颜料已经龟裂,用手一抖就会往下掉粉末,好在矿物颜料色彩持久,勉强还能辨认出上面画的东西。
和他给我的那幅不同,这幅唐卡上的场景是一座土墙小窗的房子,很标准的藏地风格,一个孩子端坐在窗前,神情坚定而肃穆。
我顺次又打开了几个方匣浏览下去,在每幅画的中心部分都是一个孩子,穿着式样差不多的长袍,或由人牵着,或骑在马上,或站在柱旁。如果不是画卷本身的陈旧度差得太远,我一定不会相信它们之间竟相隔数代人的时间。
更让我感到奇怪的是,从画卷的内容看来,这些孩子所在的地方大都十分贫瘠,满目黄褐的山岩峭壁,少见山水背景。唯独有一幅场景在户外的画卷,那是一片悬崖,岩壁怪石嶙峋,上面布满了无数整齐的凹陷,就像一排排龇开的牙齿,似乎是风蚀而成。悬崖下方则是大片黑色的水面,广阔无边。
这似乎是画的同一个地方,而且一定非常封闭,与世隔绝,所以才会千百年不变。
如此特征明显的场所,我却从未听说过。为什么大部分张起灵都诞生于此?它在哪?难道这就是巴勒布张家的村落?
藏地艺术自成一派,过去为了寻找线索,我特地钻研过一段时间的藏文化古董鉴别,这里的东西是真是假我已经大略心里有数。就这么一路翻阅下来,抽出最后一个方匣的时候我的手不由自主地顿了一下。张诗思说过,闷油瓶是经过圣湖显影的最后一代张起灵,老喇嘛也说上一次观湖的是上代堪布,时间完全吻合。如果他们都没有说谎,那这里面的就是最具决定性的证据。
我突然有点好奇,真不知道他会被别人画成什么样。不过我敢保证,以他一贯的表现,一定比之前任何一个小孩都臭屁。
随着画卷展开,场景的一角露了出来,绘画的颜色还很鲜艳,布料却已经变色了,我摩挲了一下唐卡背部,确实像几十年前的东西。尽管我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就算看到闷油瓶在狗背上拿大顶也不会吃惊,当我看清画面的时候,还是被吓了一跳。
这幅画里居然没有小孩,只有一个成年女性。
我一瞬间甚至有些怀疑闷油瓶的性别,不过下一秒我就发现,其实是我错了。我被画中女性的神情镇住了,以至仓促间忽略了她怀中抱着的婴儿。
她在哭泣。
那是一张十分清秀好看的脸,她正低头看着怀中的婴儿,发辫披在她的肩头,却没有遮住她满脸的泪痕。婴儿带着一副安宁的睡脸,双眼合闭着,全然不知道等待他的,将是怎样的命运。
愣了半晌后,我才回过身来,向老喇嘛问道:“这孩子就是张起灵吗?他怎么这么小?”
老喇嘛点点头,合十道:“我也有所听闻,上一代的显影十分特别。那一位朱毕古尚未出生就已经被确定,当时显影出的是他母亲的肖像。”
“那这位女性后来怎样了?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老喇嘛淡然回应:“彼时我尚未出世,实在不知内情。”
我不禁又多看了几眼画卷,但任我再这么看,也看不出更多的线索。要我看一个画风抽象的婴孩和闷油瓶有多相似,也实在太勉强了。
“对……他是在襁褓中被抱去金岭的,我都忘了。”我合上画卷,心中也不禁有些唏嘘。
这样看来,他恐怕自己都不记得母亲的样子,反倒是我,未经同意就翻了他的老底。
“那么,客人还是不相信我吗?”听到老喇嘛的声音,我回过身。他已经停下了数念珠的动作,一双睿智的眼睛笔直地注视着我。一瞬间我有点讶异他的直白,不过很快就放松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