摊开图纸后,裸背就站起来,开始绕着图纸缓慢行走,一边走一边看着图纸的中央。他看的时候一直眉头深皱,似乎有什么事想不通。
我心里奇怪,跟在他后面,一边走一边盯着图纸。没走几步,我就明白其中的奥妙了。这张图纸从不同角度看的图案竟然是不一样的,随着我脚步的挪动,长方形内部的图案就会一点点变化。这实在是令人惊讶,因为它跟八九十年代很流行的立体3D画片差不多,只不过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大的3D画片,而且还是由古人画在一张蛇皮上。
据我所知,3D画的原理是因为表面的光栅膜能折射光线,在人的两眼中形成视察,模拟出三维的效果,这蛇皮表面难道也做过类似的处理?一个古人又是怎么做到的?
我压抑下心中的震撼,继续观察蛇皮。可惜和它牛逼的技术相比,图上的内容却实在太过莫名其妙,只见那些虫子时而出现时而缩小,此消彼长,而塞满了空隙的点也在不断移动,毫无规律,就像热锅上的蚂蚁,或者悬浮在空气里的灰尘。
我看得头晕脑胀,裸背却又开始看第一张图,来回交替了几次,似乎在比较着什么。但我无论怎么看也看不出个名堂,先不论那些动来动去的麻点和虫子,这两张图连轮廓都不像,能有什么联系呢?
如果第一张图不规则的轮廓是湖岸,那第二张图上的长方形难道是个游泳池?周围的龙纹是……
想到这我心中突然一动,跑到他放下的青白石盒旁边,果然,盒子上满布的浮雕龙纹,就像蛇皮上画的一样面目狰狞。
我齤操,怎么会这样,这张蛇皮上画的,难道是龙纹石匣的内部构造?这让无数人为之争夺为之疯狂的盒子,真面目就是满满一盒虫子吗?
这也太荒唐了!
我忍不住伸手朝石盒摸去,没想到才一动,石盒旁的树丛里突然响起悉悉率率的声音,草叶一阵耸动,还没看清是怎么回事,一条脸盆粗的黑色巨蛇猛地探出头来,额头上一只紫色的假眼足有碗口大,蛇信几乎都吐到了我的脸上。
是烛九阴!
我吓了一跳,一脚没踩稳摔了个屁股蹲,一抬头就发现那个裸背也过来了,正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我。
虽然知道它们看不见我,被盯着还是很不自在的。我退后几步爬起来,才发现周遭的景色又起了变化,山和湖都渐渐消失了,只剩下白茫茫的雾气,但奇怪的是,烛九阴和裸背人却都还在。大蛇从我身边游过,在裸背身旁盘绕成一团。尽管它已经把身体缩起来了,但实在太过粗大,不过是微微昂起头就有一人来高。裸背面对着我,伸手摸了摸蛇的鼻子,它只是吐了吐蛇信,并没有反抗。
这是他的宠物?
我皱起眉,感觉他的眼神不太对劲,又左右走了几步,才确信他的眼神是聚焦在我身上的。见鬼,刚才还不是这样,莫非是过场动画放完了?现在是问答时间?
“请问……”我试探着开了口,可才说了两个字,裸背就转过身去,伸手指向一个方向。顺着看过去,前方又出现了一个湖,倒映着雪山和白云,是玛旁雍错。
我不明白什么意思,回头又去看他,却看到他身后忽然现出了一圈虹彩,如佛光一般越来越亮。而就像在应和着他,湖上也亮起了五彩的光华,同时响起一种细碎的声音,像长风,也像许多人在私语。
伴随着这种声音,镜子般的湖面渐渐浮现出了影像:高山、岩石、枯树,那是一处积雪的山谷,看不到人烟,也不见脚印,但在平滑的雪地上却倒伏着一个人,我只扫了一眼脑子里就是一炸。
因为那个人不是别人,正是我自己——这个景象,正好和老喇嘛给我看的画卷一模一样。
原来这才是真正的圣湖显影!它真的预测到了我的出现!
我心中一阵战栗,突然明白了过来,
“难道终极是……”
四 麒谕 44
我的话还没说完,湖面突然一阵波动,等到水面重新恢复平静,雪谷已经消失了,呈现其中的是一副夜晚的景象。一轮满月高挂在空中,照出一道石块垒成的围墙。中间的大门虚掩着,墙头每隔三四米就有一根凸出的水泥柱,其中一根上面摆着牦牛的头骨,在月光下显得尤其苍白。更远的地方,则能看到高耸的旗杆和长长的经幡的剪影,以及微微发红的暗色山脉。
这是典型的阿里地区民居,而且视角是从内向外的。不过这边的房子都差不多,我也记不清到底有没有见过它。
然后房门忽然被人推开了,一个人影从门下的阴影钻了出来,语调淡然地说:“请问,你们有没有见过……”
可是他的话就到此为止了,他似乎突然看到了什么令他惊讶的东西,直盯着前方看,一动不动的。我也望着他,不觉哑然失语。
这个人是闷油瓶。
闷油瓶的影像只在我眼前定格了几秒,就慢慢散去了。我愣了好一会,下意识地抬起头,才发现整个幻境都消失了,仿佛我刚才只是做了一场梦。我脚下是湖边的一片石岗,裸背、大蛇全都没有了踪影,玛旁雍错也恢复成空荡荡的冰面,玫瑰金色的天空此时已经转成深黑色的幕布,只剩下大半轮盈月和闪烁的繁星。
我怅然地站在原地,直到刺骨的寒风将我吹醒。我想迈开步子,但我的腿似乎被冻僵了,麻得不听使唤,连抬都抬不起来。我坚持着往前走了几步,结果却一个踉跄跪在了地上,我叹了口气,干脆一屁股坐下,任由线索如乌云般在脑海中翻滚,再迸发出照亮一切的闪电。
我终于明白那张图纸要怎样解读了,那是整个龙匣的断层图,从上到下,逐层描绘,就像医学CT一样,记录了石盒里的全部细节。虽然我不知道古人是怎样办到的,但如果我能将所有角度的图都复制下来输入电脑,重新建模,最终一定能造出一个完美的三维龙匣模型。
当然,模型只是模型而已,它无法发挥龙匣的作用,真正构成终极的,是其中无数的虫和点——在三维模型下,它们会化为多如星辰的网线,将所有的虫联系起来。
“终极是一个大虫窝,终极是一种蛊……”我反复默念着这句话,痛恨自己之前的迟钝。
老喇齤嘛没有骗我,他确实在圣湖显影中预知到我的到来。还有龙纹石匣,它的设计和圣湖显影是共通的,这就是终极的秘密。
可是从来没有一个人能清楚地说明终极是什么。哪怕闷油瓶,保持沉默的原因,恐怕也是觉得难以对我清楚地解释吧。而张启山,他曾经是最接近答案的人,但是让他来描述也太困难了。
对他们来说,终极实在是太过超前。这就跟中国古代众多的现象科学一样,他们并不知道经脉是什么,不懂得化学原理,不懂得物理定律,但是古人通过实践还是直接获得了应用的成果,所以发明了中医,发明了火齤药。
他们只获得了现象,但对原理一无所知。
可是我不一样,我从未来而来,生活在一个用智能手机打鸟的机能堪比如今NASA运算能力的时代,怎么直到今天才想明白呢……
思考的迷雾至此一扫而空。从2003年遇到大金牙开始,我逐步卷入各种离奇的事件,与闷油瓶的十年约定让我支撑到2015年,我眼看他死去,不知为何折返到过去的时空,最后在1986年初的深冬,我终于领悟了终极。
但是,这真相是多么可怕啊!
小哥……张起灵……原来这就是他们背负的东西。它确实可以算得上是命运了。
我凝视着苍灰色的湖面,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感到刺骨的空气直达胸腔。再没有任何天启出现,就像波光被冻结一样,对天机的窥伺也到此为止了。
从前,无知就像插在我脑子里的无数钢针,给我带来了无尽的烦恼和痛苦,而现在,我从未有如此清醒,疼痛却毫无缓解。闷油瓶说的对,有时候对一个人说谎是为了保护他。就算换了我,在面对同样的问题时,也只会给出与他相同的答案。
我站起身,活动了一下自己的四肢,同时在脑海中又把思路梳理了一遍,大部分的关键都已经想通了,但是还有一些不明确的地方,需要再次确认。
艰难地爬下石岗后,冻僵的肢体总算活络了一些,我快步跑向帐篷,看到老喇齤嘛嘛笑容满面地迎上来,开口就问:“客人已经看到了?”
我点点头,赶紧蹲到篝火旁取暖。老喇齤嘛递上酥油茶,我也不客气,直接就捧在手心。
只是呷一口茶的功夫,我就整理好了脑袋里纷乱的思绪,然后向老喇齤嘛提了几个问题:
第一,我大致向他形容了飞天和裸背的场景,老喇齤嘛明确表示这个幻境确实是时常可以看见的,当然还有那条大蛇。但是大蛇出现后通常就没有下文了,如果还有后续,一定是不同的景象,而且非常罕见,只要出现,基本都会被认定是地藏摩诃萨转世的先兆。他们就是凭此找到转世的净童的。另外,偶然也会有被选中的地藏摩诃萨回访他们的寺庙,虽然次数不多,但能看见显影中的人亲自出现在眼前,都是最激动人心的时刻,可谓是无上的荣光(其中最近出现的人自然就是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