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越是深思,这股不安便越是清晰。最后我终于想了起来,那是在2010年,我和胖子、张海杏几个深入到神山腹地,我在青铜门里失血晕倒后的一段梦境。
当时我梦到了我爷爷跟我讲的故事,他告诉我,秘密是一切力量的来源,同时也是一切痛苦的根源。现在我已经知道了,张家人会那么牛逼,恰恰就是因为掌握了一切的秘密,而张起灵的悲惨命运,也确实是因为他洞悉过去未来的能力。
我以为那个梦是我乱想的,后来也没有当一回事,但其实我应该是接收到了来自终极的信息吧。在青铜门某个隐秘的地方,大概也藏有类似圣湖铃阵的系统,来自远古的信息以幻梦的形式,直接呈现在了我的脑海中。可惜当时的我完全误会了,错过了解读这段信息的最好时机。
可现在的我心境完全不一样了,一旦回忆起那段梦境,便能充分体会到其中的恐怖。它就像一个谶语,正确得让人惊讶。
我闭上眼睛重新想象整个过程:从一个信息奇点开始,终极计算了整个世界的发展。无数可能性被穷举,世界往前推进,信息以几何级别膨胀开来,就如同自一点生发的宇宙大爆炸一样。
宇宙。
宇宙的三要素,物质、能量、信息。物质守恒,能量守恒,唯独信息会随着时间空间改变。
信息即是秩序。世界在成长,无序朝向有序发展,自混沌中诞生了星系,从星云中碰撞出星球,然而这都不是永恒的。根据热力学第二定律,功会不断转化为热,有序终将归于无序,差异总是倾向消除。由此,万事万物终将有寂灭的一天,正如再精致的沙堡也会湮没于尘土。
没有哪个事物可以抵挡熵的增加。
“这个世界上没有无限的东西。信息量不会太大。因为这是一段封闭的信息。”我将在青铜门幻梦中说过的话再次说了出来。这就像一句远古的咒语,钉死了所有生命最后的命运。
当时在青铜门后,我什么都没有看见,只有无尽的虚空。我以为自己错过终极的信息,其实并非如此,我看到的就是最终的结局。
世界死了。
绝望笼罩下来。我还没有看到起始,却看到了终结。
每一个张起灵应该都看过类似的画面,他们一开始应该也很疑惑,但最终会明白它代表了什么。
面对如此困境,我想每个人都会有相同的想法:还好这只是模拟过程,不是真的——尽管如果什么都不做,它就会成为真实,但是没关系,我们还有终极在。如果再计算一次,修正错误的历史节点,就一定能回避必死的命运。再失败就再来,再失败就再来,时间很长,机会也很多。
生存是生命的本能,从知道真相的一刻开始,他们的命运就与终极再也无法分离。原来这些人并不是利欲熏心的魔鬼,也不是伟大的圣人,归根结底,他们也只是想世世代代活下去罢了。
我在牛背上猛地一摇,条件反射地睁开眼睛望向前方。已经到达目的地了,老喇嘛在帐篷里向我招手致意,看来他比我早到一些。
“干粮行李都带好了,”他说,“从这里到那户人家,走去约莫得两天。”
我跳下牛背,望了望天空。此时已经接近黄昏,苍白的月亮挂在天边,显得格外清冷,“够了,我们应该赶得上。希望到的时候正好是满月,那就不用等了。”
第二天一早,天才蒙蒙亮,我和老喇嘛就起程了,一路基本无话。他没有问我为什么要去那里,我也没有说。唯一的一次对话,是我先发起的。
“堪布,在你们佛教的观点里,世界的起点在哪里?”我说。
“因果轮回,迁流不住,无始无终。”老喇嘛平静地回答,“世界经历成住坏空,周而复始,此为一劫。我们以劫计算时间。”
我感觉这其中包含了某种隐喻,“什么是成住坏空?一劫有多长?”
“成则众生生长,住则众生安稳,坏则众生尽毁,空则众生坏灭。世界每生灭一次,是为一劫。劫又分大劫、中劫和小劫。阿弥陀经记载,彼佛成佛以来,于今已十劫了。”
“原来如此……按照佛经的说法,世界已经死过那么多次了……确实和无间地狱没有什么分别。”我叹了口气,又说,“地藏曾发下宏愿,地狱不空誓不成佛,可是三千大千世界,活物不知道有多少只,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度尽?他的愿望太大了,没人能完成那样的任务。”
“但他还是做了,所以他才是地藏。”老喇嘛双手合十躬身行礼,回答得很是虔诚,“菩萨于末法之世,教化娑婆世界,功德与佛陀无异。”
我无言以对,抬头望天,头顶一片墨黑。也许是即将盈满的月光太盛,星光都显得暗淡起来,几乎看不到任何东西。
沉默了许久,我深吸了口冰冷的夜风,才决心问道:“你说过,圣湖显影只会显示地藏摩诃萨,我既然在里面出现过,那就是我也被认定是地藏的化身了,是吗?”
“是。”老喇嘛再次低头行了个礼。
“正好,我接受这个任命。不能再让那种事由某一个人单独承受了。既然我也被选中,那从今往后,我就去分担张起灵的宿命。”
四 麒谕 47
两天后的傍晚,我们到达了目的地。那户人家在拉昂错畔,离村庄较远,还没进门,我就看到了眼熟的石砌院墙,摆在上面的牦牛头骨装饰,以及更远处的经幡和山脉。果然所有的东西都和圣湖显影中看到的一模一样。虽然已经有了心理准备,我还是忍不住停下脚步定了定神。
老喇嘛走在前面,先进屋和户主交谈。他们说的是藏语,我跟上去还没站稳,男主人和他的妻子立刻就认出了我,双双向我合掌致礼。我受宠若惊,不知该怎么还礼,便也向他们合掌。没想到这一来,夫妇俩又将双掌高举过顶,眼看着就要下跪,吓得我赶紧躲到了老喇嘛身后,“快拉住他们,不用跟我客气!”
一番折腾后,我才通过老喇嘛说明了来意。听说我们要在月圆之夜暂住,藏族夫妇不仅没有多问,还感到十分欣喜。我知道对于他们来说,活佛到家中拜访是件特别荣耀的事,可我明白自己是什么货色,实在是如坐针毡,吃过晚饭就瞅空溜出了房间。
他们大概以为我想独处,都没有跟出来,我在院子里找了块石墩坐下,长出口气,试图让心情安定下来。这时满月刚好探出了墙头,照得四野都很清晰,天上星星不多,银河如一缕窄而长的薄云,显得异常清冷。
我记得在我跌下悬崖后,闷油瓶曾跳车来追我,但他身上有伤,周围还藏有狙击手,能活下来已经算万幸,没找到人丝毫不奇怪。如果显影是真的,那最大的可能,就是他发现我被人带走,一路打听,最终在某个月圆之夜找到了救起我的这户人家。
离月亮升到院门上还有一些时间,如果幸运的话,今晚我就能见到闷油瓶。
可是如果他不出现呢?我要这里等一个月?两个月?
一年满月12次,如果他一直不来,我要等到什么时候?
坐了一会,我感觉这样守株待兔的等法太难熬了,在院里跑了几圈,便去问男主人有没有烟,结果他只有旱烟。我鼓捣了一会,实在搞不定烟枪,而且想到要是等会闷油瓶真的来了,让他看到我捧着烟枪的糟老头形象,也确实太掉价,只得作罢。
但是心情一焦虑烟瘾就压不住,最后我干脆掏了些烟叶,学闷油瓶那样嚼起来,开始差点没把自己呛死,后来嚼着嚼着,居然还真有点特殊的味道。
我一边跟老牛反刍似的嚼着叶子,一边看着月亮缓缓移动,在外人看来大概就像老僧入定一般吧,但其实我的内心却丝毫没有平静的意思。
因为这将是我第一次亲眼验证终极的威力。
尽管以前已经见识过多次,但那些都已经化作了历史,唯独这次是尚未发生的预言。如果我和他真的在这里相见,那就代表圣湖真有预言的能力,我的推想是对的。
可既然能预言,就说明未来早已决定好了,我真的会对此乐见其成吗?
我感觉不到兴奋,反而觉得惶然。若结果发现这一切都是骗局,我心情反而会更自在吧。
人真是奇怪的生物。我原本厌恶命运,但是当我明白了命运的真实,反而开始依赖命运。我选择来这里是因为圣湖的指引。那闷油瓶呢?他又为何还滞留此地?
他没有必须找我的理由。在泗州重逢后,他对我的态度已经不同以往了,我现在和他并没有多么亲密,他对我没有义务。他从来都是一个独来独往的人,就算现在早已进入尼泊尔境内也不奇怪。
也许他不来还更好。那样所有的设想都不过是我的妄想,他也能从命运的泥沼跳出去了,岂非是最完美的结果?
一想到这,我忽然感觉如释重负,拍拍膝盖上的雪花站了起来。
这一刻我才发现,自己本不该来的,我不想看到预言应验的那一刻,不希望一切都按照既定的路线走下去,那与我的最终目的背道而驰。
还是从后院翻出去逃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