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是陶正淳坚强如铁,看到儿子哀伤眷恋的眼神,也心碎一地。他轻轻地将儿子搂到怀里,细细叮嘱道:“以后爹爹不能照顾你了,你要学着长大。黄广德那里,虽然他不能拿爹爹要挟你了,但还是要防着他有别的坏主意。连箭和史光耀因你而死,连将军府和史太尉府必然记恨你一辈子。如果可以,离开京城,改个名字。”
陶舞文搂紧爹爹,将头埋在爹爹肩窝:“那我改名叫陶墨好不好?舞文弄墨的墨。”
“好。以后,就忘了陶舞文,忘了京城里发生的这些事。答应爹爹,不要报仇,好好地去考个举人,做个好官,不要使一人蒙冤,懂吗?”
“爹爹——”陶舞文忍不住哭出声来,“为什么?我不明白。明明你和连大哥是冤枉的。”
“孩子,有很多事情,都不是我们老百姓能想到的。但是为了大局,我们随时会被当做祭品。爹爹不怨恨,你也不要怨恨。只要你堂堂正正做人,就是对爹爹最好的孝顺。”
“爹爹,什么样的大局?难道大局里的人是人,局外的人就不是人了吗?”
陶正淳推开儿子,正色道:“万千人命,跟一两条人命比起来,孰轻孰重?”
“一样重。”陶舞文执着道:“每个人都只有一次生命。”
陶正淳轻轻叹息:“你这孩子,该说你笨,还是该说你聪明?”
第7章 第 7 章 往事 7
夜色深沉,牢房外,巡视的牢头们走过。陶舞文搂紧了爹爹,惊惧地看着他们。
一个牢头敲敲铁栅栏:“这位小少爷,你还去看连公子吗?”
陶舞文惊喜地放开爹爹:“他——他也在这里吗?”
“要看就快点吧!一会儿换班了,不见得让你看喽!”
陶舞文站起来,给陶正淳长揖一礼:“爹爹,连大哥被我所累,我去看看他,改天再来看你。”
陶正淳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缓缓点头。
陶舞文跟着牢头们来到连箭的牢房,连箭一直站在铁栅前等,陶舞文刚进入视线,他就大喊:“舞文!舞文!”
陶舞文飞奔过去:“连大哥!”
牢头打开门,陶舞文这才发现连箭这里比陶正淳那里舒服多了,虽然也阴暗潮湿,但干干净净,居然有桌有床,床上还铺有被褥。
然而陶舞文并没有露出意外之色,他虽然不通世事,但自幼生活在京城,见惯了达官贵人的与众不同。从这狭窄的甬道一路走来,他知道陶正淳那样是正常的,连箭的待遇只是例外。
连箭请陶舞文在桌前坐下,陶舞文注意到桌上的茶具里,有两只杯子是用过的。
“有家里人来看过连大哥?”
“是有人来看,不过不是家里人。”连箭淡淡道。
陶舞文从田庄偷跑出来,一路都没有喝水。现在夜已深,看见茶具,顿时觉得口干:“我可以喝杯茶吗?”
他向来跟连箭非常亲近,虽然连箭表白之后,他有心疏远,但那日连箭在史光耀要带走他时突然出现,他心里又重新依赖起连箭。所以他只是礼貌性地问一句,万万没想到连箭听了,突然烦躁起来:“喝什么破茶?!”
一把就把茶壶掼到地上。
茶壶碎了,水流一地。陶舞文怔住了。
连箭回头冲着黑暗的甬道喊:“端两杯干净的白开水来!”
居然有人应。
“连大哥。”陶舞文讷讷地喊他,今天的连箭有点陌生。
连箭回过头,望向他的眼神却一点都没有了刚才的烦躁和厌恶,只有温柔和深情:“舞文,我以后不能再保护你了。”
这句话象一把刀捅在沙袋上,陶舞文觉得心象这沙袋,里边所有的东西都随着沙子奔涌而出,而心却迅速瘪了下去,全无生机。
“连大哥!”他好象只会这一句,哭着喊出来,喊不完他的内疚和悲伤。为什么?为什么所有爱他的人都要因他而去?
“舞文不要悲伤。”连箭轻抚着扑倒在案上的陶舞文的头发,“我没有做过坏事,一定很快就能重入轮回,再过18年,又能跟现在一样。”
“连大哥。”陶舞文抬起头来,幽幽地,“我很后悔。”
“后悔?”
“如果早知道有今天,我当初就应该答应你的。”他的眼睛红肿,但仍定定地望着连箭,“你是除了爹爹和果子以外,对我最好的人。可是爹爹是我的生身父亲,果子从小跟我一起长大,只有你,认识我不到三个月。你对我这般好,我却……我当初真傻……”
连箭苦涩一笑:“你现在也傻。如果我没有判死罪,好好的出去了,你会答应我吗?”
“我……”陶舞文迷惘了。
“你要知道:有些人不用三个月,一眼就能爱上。这种感情,跟父子、主仆、兄弟都不一样。爱上了就是爱上了,没有就是没有。爱——它不是感激。”
陶舞文不禁想到了商露,当初他爱上商露,不过也是那么一瞬。商露故意把扇子掉在他脚下,他捡起来送到车窗前。商露说谢他,为他抚了一曲,他就痴了。
“一见钟情,不都是因为皮相最后,难免要破灭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不可闻。
“那我呢?我不好看吗?为什么你见我就无动于衷?”
陶舞文也迷惑了。初见连箭时确实惊艳,但是他并没有动心。为什么?“大约,因为你是男的。”
连箭自嘲地一笑:“其实不是所有美好的皮相都能让人一见钟情。有时候,那种美不是你喜欢的那种;有时候,你的心里只能住一个人。”
陶舞文怔怔地望着连箭,这个人已经被判了死罪,可是他没有一点点恐惧和悲怨。自己刚来的时候还哭的,现在却能跟他平静地聊起天来。他总是有一种让人放心依赖的力量。
自己是那么想要依赖他,却不像对商露的感情那样炽热。跟商露没有分手的时候,他见不到商露就茶饭不思,坐在书院里都不知道夫子讲了些什么。见不到连箭却不想他,虽然见到他的时候觉得他真好。
连箭捏捏他的鼻子:“想什么呢?”
陶舞文猛然回过神来,正待说话,牢头送了两杯白开水过来。他跳起来就去接,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连箭拿起两只杯子,两杯都只有八分满。他把其中一杯往另一杯里倒了二分,再把满杯的倒回六分杯子里,如是几次,好像其中一只里边倒的是蜜水,另一只是白水,他要把两杯混成一样的蜜水一般。
陶舞文疑惑地看他倒水,又看他举起其中一杯喝了一口,仿佛回味了片刻,才示意自己喝另外一杯。虽不解其意,但确实是渴了,于是一饮而尽。
连箭问他:“对于以后,你有什么打算”
陶舞文摇摇头,又说:“老陶甚是可靠,我爹爹让我多倚重他。我什么也不会,先读书再说。”
连箭叹道:“你太小了,我倒是安排了人照顾你,只是不知道你……”
陶舞文没想到连箭只比他大两岁,却如此细心,震惊得无以复加:“连大哥,我牵累你至此,你竟还为我想得如此周到!我……”
连箭伸出食指挡住了他后边的话,顺手抹去了他瞬间奔涌而出的泪水,然后从脖子上取下一根红绳,绳子末端系着一块玉牌,连箭把玉牌塞到陶舞文手里:“这是我的护身符,从小贴身带着,外人不得见。我托付的人回头会带着这块玉牌的另一半来找你。你可以把他当成我,有需要帮助的尽管跟他说。”
陶舞文点点头,伸袖拭泪,犹豫了一下,又用袖子擦了鼻涕,然后学着连箭的样子,将红绳挂上脖子,再将玉牌塞进领口:“连大哥,我可以为你做什么?”
连箭笑笑:“好好替我活着,平时多祭奠我,跟我说说话。”他的声音里也带上了难言的苦涩和悲伤。自从定了死罪,家人天天来看他,该流的泪自以为已经流尽,可是此时此刻面对涕泪俱下的陶舞文,仍然是说不完道不尽的舍不得。这是他第一次爱一个人,爱一个只有16岁的少年。但这少年13岁的时候心里就有人了,即使分手也没有考虑过他。
陶舞文低下头不说话,片刻,扶着桌子站起来,缓缓地来到连箭身边,挨着他坐下。
连箭疑惑地看他,却见他轻轻地把头靠过来,滑腻的肌肤和柔顺的发丝挨着了连箭的脸颊,如电击了一下一般,然后就是无比销魂的触感。
连箭慌忙一把推开他:“傻瓜!你可知你在做什么?”
陶舞文被他推得半倒,却没有一点狼狈的神情,缓缓坐直,双眸清澈而坚定:“我知道。我——”他垂下眸子,“只能为你做这么多。”
连箭苦笑:“舞文,你还小,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我是想要你,可是如果我利用你的感激来得到你,你以后还能忘了我吗?我也会看不起我自己。”
陶舞文惊讶地看连箭:“连大哥我为什么要忘了你”
“忘记,才能有新生活。”他尽量不着痕迹地向后挪了一些,“你是我梦中人,我本想求得你相伴终生,不料今时今日,连远远看着你都不能了。但我希望我死后,你能好好活着,和相爱的人在一起,幸福美满。”
只是,那一起幸福美满的永远不会是他了。
“连大哥,这世间的情,大约都是单相思,两情相悦的少吧?舞文何德何能,敢奢求和相爱之人幸福美满呢?连大哥对舞文的心,至真至纯,舞文又到哪里再找一个能这样待舞文的人?舞文只想不辜负眼前人,不想期待那虚无缥缈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