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一个人,杨九旺,跪在下面,头都不抬。陶墨看到他这缩头缩尾的模样就来气,堂堂一个男人,任两个女人请了讼师在堂上唾沫横飞,自己却一声不吭,算什么男人?!
陶墨唤道:“杨九旺。”
杨九旺忙向前爬了一步:“小人在。”
“你做为人子,不能孝养寡母,使母亲这把年纪为你跪倒公堂,涕泪俱下,是为不孝;你做为人夫,不能庇护爱妻,使爱妻在失去父母护持之后,又面临被夫家抛弃之忧,是为不义。你有什么话可说?”
杨九旺没想到陶墨会把火烧到他头上,顿时懵了。
杨马氏大喊:“大人!不关我儿的事!”
陶墨更火了,再一拍惊堂木:“没有你儿,你与杨陈氏有何干系?”
杨马氏张口结舌。
陶墨继续问道:“杨九旺,你对母不孝、对妻不义。我判你流放三年,你服不服?”
杨九旺急呼:“大人冤枉!”
杨马氏和杨陈氏也大喊起来,杨马氏说:“大人不要流放我儿,我情愿不告了!”
杨陈氏说:“大人我情愿给夫君纳妾,求大人不要流放我丈夫!”
陶墨三拍惊堂木:“我问杨九旺,其他人安静!”
杨九旺磕了一个头,回话道:“大人容禀。小人和内人成亲十年,一直恩恩爱爱,没有红过脸。要说纳个妾,小人真的没有那个心,小人心里只有内人一个。”
陶墨听了,对杨九旺的看法不由得改变了许多。陶正淳与他娘亲一直恩爱有加,他娘亲死后,又一直未娶。他打小看过来,总觉得夫妻之间就应该一心一意,容不得第三人存在。
他正想判杨九旺不用休妻纳妾,却看到杨马氏眼中的泪水,心下不由得一软。杨马氏也不过是一个盼孙心切的老人,试问哪个老人不想安享天伦之乐?
他就问杨九旺:“夫妻之间,感情既好,又怎么可能没有子嗣?”
杨九旺脸红得象柿子:“这——小人也请匡神医为小人和内人看过,并没有什么不能生育的病症。”
陶墨不由得向杨陈氏看去,只见杨陈氏满面羞惭,低下了头。
陶墨再问杨九旺:“你成亲十年没有子嗣,可曾想过过继一个孩子?”
杨九旺道:“大人,小人与内子并无病症!”
陶墨道:“过继一个女孩,若是过些年还没有孩子,可以考虑过继一个男孩。”
杨九旺沉吟起来,堂上一片静默。杨陈氏想到过继孩子就可以不用纳妾了,不觉面有喜色,杨马氏看到儿媳的神情却更加恼火。时间在静默中一点点流逝,杨九旺没有说话,陶墨也很有耐心地等待。
良久,金师爷捅一捅陶墨:“大人,还流放吗?”
陶墨看到一片期待的眼神,顿时醒悟,四拍惊堂木:“杨九旺,你是流放还是过继孩子?”
杨马氏听到这句话,生怕儿子被流放,急了:“过继孩子!大人,我们愿过继孩子!”
杨九旺一边磕头一边嗡声嗡气道:“小人情愿过继孩子。”
陶墨顿时觉得麻烦解决了,身心皆畅,想起顾环坤当年摆脱他的法子,于是五拍惊堂木:“退堂!”
断完案,陶墨连后院都没回,直接写了一个帖子,向金师爷问了顾射家的位置就跑来投帖。
“你们公子去哪儿了?”
“抱歉,我们也不清楚。但大人的帖子小的收下了,等公子回来就交给公子。”
郝果子无奈地走回到陶墨身边:“少爷,顾公子不在。”
陶墨失望至极。他急匆匆审完案,奔跑一般来寻顾射,顾射却不在。刚才在公堂上的烦躁与急切,一下子好象被一桶冰水浇下,只剩下疲惫。
今天遇到顾射,那容貌简直跟连箭是一个模子倒出来的。只不过连箭象一团火般明亮炽热,这顾射却象一座雪山冷峭孤峻。
可是,很多人遭受人生重大打击之后,心性是会变的,就象他自己。
郝果子在一旁纳闷地:“少爷,你说他是连公子吗?看起来真是一模一样!”
陶墨摇摇头:“我也不知道。”
郝果子看看旁边没人,附耳过来:“我听说有的达官贵人犯了死罪,会用其他人来顶罪,然后改个名字到其他地方继续活着。”
陶墨想了一想,刚才顾射见到自己时,并不象见到陌生人,而是欲言又止,说不定他真是连箭,只不过在大街上不方便相认呢?
他走了没多久,两匹马停到顾府门前,顾射和那个扯开陶墨的小厮从马上下来。
门房递过陶墨的帖子:“刚才县令陶大人来过,听说公子不在,就回去了。”
顾射接过帖子,看着上边的字,迟迟不语。
小厮唤道:“公子?”
顾射从他手里扯过马缰,转身又走出大门。小厮不明所以,也牵着马跟出来。看到顾射跨上马背就催马开跑,急忙追上去。
一路追到县衙,小厮抢先跑到门口,问衙役:“吴二!你们陶大人在么?”
吴二说在。
不等小厮和吴二下一步动作,顾射已经下马走进去了。吴二只好大喊:“大人!顾公子来了!”
方方正正的门里,奔出来一个踉跄的身影,然后突然停住,不发一言。
光线从他身后射过来,顾射看不清他的脸,只能看到他身体的剪影。
顾射走向前去,陶墨还站在那里。
顾射看被陶墨挡住的去路:“这就是陶大人的待客之道吗?”
陶墨扭头用袖子狠狠抹了一把脸,摆臂做出请的姿势。
两人来到书房,郝果子端上茶来。他一边放茶盘,一边偷偷打量顾射。
顾射无疑感受到了郝果子的目光,但他很坦然,从容地举杯品茶。
茶一入口,顾射的眉头皱了一下,茶杯被有些重地放下。
陶墨跳起来:“呃,这个茶——果子,还有没有别的茶了?没有就去买。”
“罢了。”顾射阻止道,“有事说事。”
“事?”陶墨莫名其妙。
“你来投帖子,不是有事?”
“我——”陶墨不知从何说起,他抬头看侍立在一旁的郝果子和顾射的小厮,是否因为他们在这里,所以连箭不方便相认?
顾射道:“去烹茶。”
“哦。”顾射的小厮拉着郝果子就走。
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陶墨的心砰砰地乱跳。他怔怔地看顾射,越看越觉得象。而且,如果这不是连箭,为何收到了他的帖子就巴巴地赶来县衙找他?
顾射却不耐烦了:“没有事我就走了。”
“不!等等!”
顾射皱着眉看抓住自己手臂的那双皴裂的手,又看那张泪痕未干的脸。因为是用袖子匆匆抹过,右鼻孔还拉出一点鼻涕丝来,一直延伸到右脸蛋上。
陶墨从顾射的表情中看到了自己的狼狈,尴尬地缩回手。他急中生智,开口道:“你做我的师爷可好?”
“我不上公堂。”
“那——那我有什么疑问,可以来问你吗?我刚到丹阳,什么都不知道。”
“你不是已经有了金师爷?”
陶墨僵住,他开始怀疑眼前这人并非连箭,连箭是不会这样拒绝他的。但世间会有如此相象之人吗?除非孪生兄弟。但连箭的兄弟又怎么会姓顾?
顾射看他不再说话,便站起来:“陶大人没有其他事的话,顾射告辞。”
陶墨失魂落魄地站起来,跟在他身后送他出去。
顾射的步伐仍旧那么从容,仿佛永远不会有任何人、任何事打乱他的节奏。
老陶一进门,郝果子就急着汇报白天的情景。说到陶墨第一个案子断得很顺利,郝果子眉飞色舞。
老陶止住他的长篇大论,将他和陶墨介绍给买来的一男两女总共三个下人。等下人们都安顿好了,老陶这才坐下来听郝果子说书。
听到郝果子说陶墨投了帖子,顾射不在。顾射回府以后听说陶墨来过就追到县衙来了,老陶大皱眉头。他不由得想起了连箭、黄广德和史光耀,怀疑顾射跟那些人一样,对陶墨怀着别样的心思。他认真看陶墨,并没有任何像女子的地方啊!而且现在陶墨看起来已经硬朗许多,跟三年前的柔美少年差异很大,他百思不得其解。
郝果子说完了,陶墨道:“我想去拜访一锤先生和林正庸先生。金师爷说一锤先生和林正庸先生是丹阳县最有名的两大讼师,各有弟子,素来针锋相对,都是十分有才能的人。”
老陶点点头:“少爷这个想法跟金师爷说过没有?”
“说了。他说两位讼师是对头,前边想在两方势力之间寻找平衡点的县令,最后都很惨。我想不如去拜访一锤先生吧!”
金师爷当时还说过一句话陶墨没有说出来。金师爷说:“顾射是一锤先生的得意弟子,一锤先生准备把衣钵传给他,现在一锤一门已经是顾射带头了。”
他想:如果自己去拜访林正庸,只怕会让顾射不喜,还是去拜访一锤吧。
老陶点点头:“金师爷出身一锤门下,少爷已经用了金师爷,再去拜访林正庸也不合适。我给少爷备些礼,趁着年前,少爷赶紧去一趟吧!”
腊月二十六,陶墨带着金师爷来到了一锤先生家。
他怎么想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顾射。
其实顾射既是一锤先生最得意的弟子,出现在他家是很正常的事。
顾射看到陶墨,只是抬了抬手,连声“陶大人”都欠奉。
倒是陶墨,心里百般滋味。他既怀疑顾射就是连箭,便时刻注意着顾射的言行举止,看有没有连箭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