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小甲等不到他说话,便接着说道:“公子和杨姑娘,虽未明言,但这两年以来,谁不认为是铁板钉钉?公子此刻移情陶墨,叫杨姑娘如何自处?”
顾射皱眉道:“我何曾移情陶墨?”
顾小甲反问:“那公子还愿意娶杨姑娘?”
顾射不答。
顾小甲试探地:“公子若是还愿意娶杨姑娘,就不要再招惹别人,尤其是陶墨。”
顾射问:“陶墨是你什么人?”
顾小甲心一横:“陶墨不是我什么人!我虽然没有公子聪明,也看得出陶墨是志诚君子,最是专情的那种人。公子今日种种撩他。以后公子和杨姑娘成婚了,陶墨岂不痛断肝肠?”
顾射倏地看他,那目光如落雪千丈,却让顾小甲冷汗如雨。
顾小甲刚才的胆气被这目光冻得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不禁后悔起自己刚才的畅意直言。
他以为顾射不会理他了,不料顾射突然落寞地叹了一口气:“哪里有不让人断肝肠的情意呢?”
顾小甲抬头看顾射,只见他幽幽地坐在灯下,心里不知道在想什么,似有情、似无情。
顾小甲不忍地:“公子是又想起大公子了么?”
顾射不语。
顾小甲想起自己想说的话均已说完,顾射如今这个样子,铁定是不会再说一句话的了,便道:“我去给公子叫热水。”
走出两步了,却听到顾射在身后长叹一声。
“只要断肝肠的不是我就好。”
顾小甲茫然回头,顾射却还是那个坐姿那个表情,好象刚才的话不是他说的。
其实,腊月二十四那天,顾射看到了陶墨,当时就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回到家接到陶墨的帖子,看着那稚拙的字迹,仿佛看到了那个不通世故却又无比真诚的人。
听说陶墨已经走了,抱着对这个人的好奇心,他直接杀到县衙。县衙门内一个逆光的身影,让他细看许久。明明是完全陌生的一个身影,初见时犹如故人的熟悉感从何而来?
陶墨对他的亲近,让顾射觉得陶墨是在勾引他,难道这个陶墨是个断袖?
顾射立即走了,回到顾府,他又觉得好笑:就算那陶墨是断袖,就算他在勾引他,那又如何?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杨府,顾射回应杨柳儿的互动,想看陶墨的反应。如果他吃醋,则他必是断袖,而上次县衙见面时也确是在勾引他。
但陶墨非但不吃醋,看到他和杨柳儿互动还面露欣喜之情。顾射却莫名着了恼,他甚是自负,因为既有一幅惊人的容貌,又有满腹惊人的才华,向来男女都对他趋之若鹜,他不能接受陶墨撩了他那么久,实际上却对他无意。
杨府门前,陶墨对他喊的话,梦中人什么的,让他怀疑陶墨就是陶舞文,舞文弄墨,合情合理。而且如果把陶墨第一次见他的情景,替换成陶舞文和连箭的话,就一切顺理成章了。但回府后打开连箭给他的陶舞文的画像,他又否定了:一点都不像。
那么,陶墨为什么看到他就流泪,而且在杨府门前说那些莫名其妙的话呢?除非陶墨是个断袖,初见是被他的风采所摄。但,这一点又早已被推翻……
是夜,他辗转反侧,百思不得其解。
但疑惑来不及持续到第二晚,他就听说陶墨在卢府遇险,他还是忍不住去救了他。陶墨醉得厉害,他又拖又抱地把陶墨弄出卢府。其实完全可以横抱起来的,但不知为什么,他不敢。连箭没有告诉他陶舞文的事情之前,他从来没有想到连箭会是个断袖,从此他对自己也失去了自信,不敢和任何一个男子太过于亲近,生怕自己也是断袖——毕竟他们是孪生兄弟。
陶墨太瘦,抱在怀里的感觉象随时会失去。他不由得想这样一个不通世故的人,连身体都这么差,在丹阳这种地方,能生存多久?被逼离开都是轻的,象前任张县令一样被讼师们整死倒是很有可能。
救了陶墨出来,他看着被四仰八叉的陶墨占满的车厢,如果他要上车,必然会和陶墨有进一步肢体接触,但他又不愿和任何人有肢体接触,无论男女。
他毅然决定走回去。
当晚他想,等陶墨酒醒后,来找他致谢时,适当指点指点他。他想起陶墨看他的那双眼睛,或含泪、或微笑,但无论哪种都那么干净。这人生充满各种无奈与污秽,他已经很久未曾见过这样干净的眼神了。陶墨把这个官当得磕磕绊绊,他却不愿看到陶墨失败,怕他被挫折打击,然后那双眼睛不复明净。
栾氏兄弟争产,他忍不住去指点他,忍不住想要走近保护他。
见到陶墨退堂回来,却发现他的状态整个都不一样了,不禁呆了一呆。以前见到的陶墨,总是面带忧郁。而那天见到的陶墨,却犹如春日花发,尽显希望与自信。
马车上,陶墨的两揖让他震动,被一个人这样真诚地对待,简直太舒服了。他忍不住地想让陶墨一直这样待他。
所以初三再见陶墨,他有意和陶墨说话。上次在杨府,他让陶墨下不来台,他的师兄师弟们说不定会欺负陶墨。他要摆出姿态来,让他们看到:这个新来的县令有他罩着。
他以为这就是他和陶墨关系的极限:县官和谋士。他会不定期地指点陶墨,帮助他把这个官平平安安地当下去。而陶墨,会依赖他,然后用那种真诚的目光看他。
却没有想到,陶墨一语道破他寄托在琴弦中的孤寂!
自古高处不胜寒。才华到了他这个境界,孤独是一定的,所以他震动之余,又觉得陶墨可能就是利用这条规律来套近乎,想要利用他,让他帮助自己把官位坐稳。
但他不在乎,他有能力,他够聪明。陶墨这种缺心眼的,不可能有本事害到他,顶多让他出手帮几个栾氏兄弟争产案那样的小忙而已。所以他顺水推舟地邀陶墨到顾府,想要通过授琴这一方式,顺理成章取得长期做陶墨保护者的理由。
没想到陶墨能看懂他画了一半的那幅画,他觉得陶墨不应该能看懂的。陶墨这样的人,在他心里,就是一个只知道死读书然后幸运熬上了最后一名进士的书呆子,他不应该有这样的天份。这幅画,画的时候他心中正在想陶墨,下意识就画出这些。直到陶墨一语道破,他才发现自己的潜意识:他觉得陶墨一无心眼二无背景,在这讼师云集的丹阳县,就像暴风雨下的小鸟,随时有倾巢的危险。他想像大鸟一样罩着陶墨。
随后顾小甲的回应证实了——那幅画确实是陶墨自己看懂的,没有任何人指点过他。
难道,这个书呆子,竟然是他寻找了22年的知音?竟然,会比孪生的兄长更懂他?
元宵节,他有意在陶墨面前显摆。看到陶墨的目光一直注视在那个彩头上,他忍不住想要送他、想要他满足、想看他的笑容、想让他惊喜。看到他不断向自己靠近,被他崇拜竟然比被全天下才子崇拜还让自己满足。他看他的目光总是那么真诚,好像这人世间只剩他和他。这让顾射感觉舒服。
可是对陶墨的好感持续没几天,佟于两家争女案就让他恼怒到极点。明明他已经指点过“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为何陶墨还会把佟英武心仪的女子判给于明为妻?
他以为陶墨做了违背他的事,肯定不敢来见他了。没想到陶墨居然还来,居然并不以为这是对他的违背,还兴高采烈地等他授琴!这是多缺心眼才能干的事啊!第一次,他恨上了陶墨的缺心眼,并且在陶墨面前毫不掩饰他的愤怒。
然而等到陶墨走了,他却被“有情人就该成眷属”的愿望感动。想到自己的父母,也曾是有情人,最后母亲却对父亲失望、郁郁而终;想到自己的孪生哥哥连箭,痴迷于那个叫陶舞文的少年,为他枉送了性命。情,到底是什么?
在这样矛盾的心情中,他遇到了为防火灾而在街巷中奔波的陶墨,他心中有气,有意折腾陶墨,让他跑那么远买烧麦。木春打抱不平的时候,他甚至觉得陶墨跟木春走了,对他顾射而言是一种解脱。
然而木春心软,竟然让陶墨跟他来了。陶墨一来,话题自然而然到了防火上,陶墨自然而然地求教。不知道出于什么样的考量,他竟然想躲开,竟然怕自己会沉迷在他真诚的目光里不舍得挣脱。
然而无用,陶墨那一眼望过来,他根本硬不下心肠来拒绝。
为了陶墨,他熬夜写写画画。他已经不知道有多久没有熬过夜。
更让他想不到的是:他居然能靠着陶墨睡着!他从来没有这样信任过任何人,晚上睡觉他都反锁房门,连顾小甲都不能入内,更不要提靠着谁睡着了。
这是怎么了?一向热衷于帮人解惑的弦之公子,第一次迷于惑。
然而更令他迷惑的事情还有。和木春同席,木春处处表现出和陶墨的亲密,他竟然觉得气恼!
当然,在防火这件事上,无论他顾射多么聪明博学,陶墨始终是主导者。没有陶墨,他顾射的影响力再大,也不能动用全县的民力、改变全县的规划。是陶墨提出要做这件事,是陶墨请他帮助,是陶墨把他、木春、金师爷……这许多人凝聚在一起。也当然,在席上,陶墨才是绝对的主人。和主人更为亲密的客人,当然是受其他客人嫉恨的,他承认自己再聪明也是人,也有人的缺点。
所以当姨娘问他木春哪里与他不对付的时候,他才恍然:原来是木春在陶墨面前显得更为亲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