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就这样暗无天日得过了多久,忽然一日,有两个笨拙的身影从不远处闯入视野。
那大约是两个逃难的流民,穿得破破烂烂,正合力拼命拖着两件重物往前走。那两样东西,虽然满是泥污血痕,形状轮廓却十分鲜明,分明是一把巨剑和一杆□□,那巨剑上还挂着一条金缕剑穗,依旧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那剑是叶浅的。枪却是哥舒将军的。
“五哥!”苏泠泠远远瞧见,忽然紧张地抓住叶昙叫了一声。
叶昙也瞧见了,眼神陡然一热,下一刻已扑身冲了过去,一脚将那两人踹翻在地。
两个流民以为遇上了劫道的,吓得屁滚尿流,爬着就想逃走,被苏泠泠拎着翎子揪回来按在地上,只得拼命磕头哭喊,自陈拖家带口从城里逃出来有老有小这时节日子实在是过不下去了,恰巧碰见大雨把狼牙兵胡乱掩埋的尸坑冲开了,露出这兵刃一角,于是斗胆盗了出来,想着或许能卖了换点吃食……
叶昙闻言勃然大怒,恨不得一剑刺死这两人,剑才拔出一半,却又顿住了。
这样的世道,谁活着也不容易,若非被逼上了绝路,谁又做得出这种事。
两个流民还痛哭流涕求饶。
叶昙闷声半晌,解下三师叔那只金缕剑穗递给两人,向他们问了尸坑所在。
两人给叶昙指了方向,捧着剑穗千恩万谢地逃了。
叶昙和苏泠泠一起去找了那尸坑,果然狼牙兵掩埋得潦草随便,连日大雨冲刷,许多浮土都被冲走了,露出腐烂尸骸和森森白骨。
叶昙重新挖了墓穴,把那些烈士遗骨一件件重新拾整埋葬。
他在尸坑里,找到了一具穿着万花门人服饰的尸体,还有一起扔在坑里的猴子布偶,面目已实在无法辨认了,但那只猴子布偶叶昙是认得的。
但他没找到三师叔和哥舒将军。
他仔细安葬了天策们,小心翼翼将张灯背了回去,葬在了沈默的墓边上。
那只猴子布偶已经被血水浸透了,却还挂着永恒不变的笑脸,看在眼里,悲凉至极。
叶昙怔怔盯着那小猴子,良久,“哇”得一声大哭出来。
连日无法释放的悲痛终于在此刻宣泄而出,如同堤坝崩塌。
叶昙回了藏剑山庄,将三师叔的重剑和哥舒将军的□□一起带进了剑冢。可惜叶浅那把轻剑却不见了踪影,大约是因为轻巧早被狼牙捡去了。
他在剑冢闭关了一月,把沈默的“封魂”与自己的重剑一起重新熔铸,打了一把新的剑。
再离开剑冢时,他看见师父和苏泠泠一起在外面等着他。
师父叶鸿一脸关切痛惜。
叶昙一步上前,重重给叶鸿磕了三个响头。
“弟子不孝,不能再在师父跟前侍奉了。”
叶鸿张口似还想劝阻,到底什么也没说出口。
他的小徒弟就像变了个人,再也不是当初那个天真烂漫的少年,反而被沧桑包裹着,恍如一夜成长,一夜苍老。
这蜕变如此鲜血淋漓,简直叫叶鸿心疼得不忍直视。
但叶昙却平静地告诉师父,他要去前线助战。
如今的叶昙已想得清楚明白,他不愿让沈默、三师叔和哥舒将军他们白白捐躯,所以他们没杀完的狼牙他要继续去杀,他们舍命去守的家国天下他要继续去守。他不愿,也不能再继续做那个懵懂无知被人保护的小少爷,毕竟,那么多曾经宠爱他一心保护他的人,都已经不在了啊……
他拜别完师父,又去拜别了几位庄主,便再次毅然离开了山庄。苏泠泠一直执着地跟着他,他只看了她一眼,什么也没说。
沈默恢复意识的时候只觉身上没有一处不疼的。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个孩子好奇的脸。
这孩子穿着一身墨色短打,乌黑直发不似别的孩童那般总角束起,而是服服帖帖垂在脸侧。一看便是个小小的万花药童。
小万花见他醒了,便扭头喊了一声:“爹,沈叔叔醒了!”
沈默试图扭头,但骨头痛到根本无法转动脖子。
记忆还停留在看见张灯死在眼前的那一刻,天策有点茫然弄不清状况,若非浑身上下这无法忽视的蚀骨剧痛,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还活着。
不一会儿他就看见傅大夫过来了,开始俯身仔细检查他的伤势。
沈默张了张嘴,想发问,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
傅仲卿看出他焦躁,立刻出言安抚。
“你被银针封住穴道陷入假死状态太久,需要好生调养一段时日才能得恢复,切莫心急。”
傅仲卿向天策大致解释了一下,说他生死一瞬被人用银针封住了最后一□□气,后来又被苏泠泠送来救治,这才逃过一劫。
沈默怔忡片刻,无声地流下泪来。
他知道是张灯在千钧一发之际救了他。
以张灯的能耐,原本当是可以自救的,可张灯放弃了自己,将唯一的生机给了他。
他到底还是欠了这万花一条命了。
可如今武牢关丢了,同袍手足俱壮烈捐躯,剩他一个苟活下来,又算什么呢?
他不能动,也无法言语,只躺在那里默默流泪。
傅仲卿见恁大一个铁血铮铮的军爷竟就这么哭了,猜知他心中必是悲痛万分,便也不打扰他,只料理完他的伤势安静离去。
沈默足足养了半年才终于能够下地自如行动。
第一个反应,是回天策府。
然而天策府已被安禄山派出的大军重重围困,插翅也难飞进去了。
他还想去找叶昙。
傅大夫告诉他是苏泠泠送他来的。而苏泠泠没道理忽然冒出来救他一命。一定是叶昙来洛阳找他了。藏剑山庄到底还是没能留住叶昙。可既然如此,为何是苏泠泠来了,却偏偏不见叶昙踪影?莫非出了什么意外……
他心里担忧得不行,果然从能说出话来开始就追着傅仲卿问个不停。
傅仲卿似乎原本并不想把苏泠泠那一番话转告,实在被他问得没法,只得说了,又与沈默讲:“我觉得她大概是在说气话,你大可不必理睬。”
沈默却不由一阵呆愣。
他知道他的“死”必定狠狠伤了叶昙的心。
可他身为军人,国难当头如何才能保证自己不会再死一次?
倘若他此时去找了叶昙,而后又不得不再一次将叶昙抛下,他恐怕叶昙会彻底无法承受……
听苏泠泠那意思,叶昙暂时是无甚危险的。或许……他当真不该再去找叶昙了。
伤势好得七七八八以后,沈默便不肯再继续歇下去,执意回前线去寻找唐军部队。
临别时,他请傅仲卿来日如若见着叶昙,不要把他还活着的消息告诉叶昙。
傅大夫不解,问他为何。
天策黯然沉声说道:“倘若我与他缘分未尽,战乱平定以后,我还活着,当自去找他,可若我死,我不想他再伤心难过一次。”
傅仲卿讶异看着他,似不怎么赞同,却也没有出言干涉。
洛阳失陷以后,唐皇归罪于大将封常清、高仙芝,将二将斩首,另起用了陇右节度使、西平郡王哥舒翰为帅,领兵二十万,镇守潼关。
沈默原本想前去潼关投军守关,却不料皇帝再三逼迫哥舒翰弃关出击,哥舒翰被逼无奈只得恸哭出关,二十万大军遭遇安史伏击,好一场惨烈恶战,生还者竟不足一万。
沈默都还没能赶到潼关,潼关便也丢了。
沿途所见尽是皑皑骸骨,血腥之气,投地三尺,沈默心中只觉悲愤难当。
潼关陷落,长安危在旦夕,唐皇竟带着一干皇亲国戚弃国都逃了。逃至马嵬坡时,六军哗变,杀了杨妃兄妹,逼迫唐皇退位,拥立太子为新帝。新皇登基以后,封郭子仪为朔方节度使,领军平叛。
沈默也无别处可去,便隐姓埋名去投了郭子仪麾下的朔方军。
他在郭子仪军中冲锋陷阵,每战必先,但有军功便让给别人,只一心一意为大唐收复河山。
郭子仪曾听说军中有这么一号屡立奇功却全让出去的人物,特意亲自召见他,询问他的出身来历,想要拔擢重用,也被他婉拒了。
沈默不太愿意被人知道他还活着。
除了不想被叶昙找见之外,他觉得武牢关一战他无法交代。
他始终无法开口谈论那场以失败告终的悲壮之战,甚至在数年之中连“武牢关”三个字也无法平静面对,更不提去回想、去复述、去解释……他觉得,大概他魂魄中的某一部分真的已经在那场战斗中死掉了,永永远远留在了被鲜血浸透的武牢关,和将军、师姐,和他的那些兄弟们留在了一起,再也没法走出来。还有张灯。
他就这样把自己藏匿在籍籍无名的唐军人海里,用尽每一分气力与狼牙厮杀,一晃便是七八年。
七八年间,常听说有各路武林人士前来助阵,自然也有藏剑山庄的剑客。能将那样的千钧重剑挥舞自如,于阵前破敌开道,剑意如山,剑气如虹,当得起口耳传颂。
有好几次,沈默都以为他在战场上看见了叶昙。但乱军之中,他根本顾不得多看几眼,始终无法确认也无法靠近。还有一次,他听营里的军医说有个来助战的藏剑侠士受了重伤怕是熬不过去了,吓得他拔腿就往军医营冲,到了地方瞧见的是一样的金缕黄衫,一样的锋利巨剑,却不是他心心念念的容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