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灯不着痕迹地冷冷扯起唇角,转身转进漆黑树影里。
而此刻苏泠泠内心汹涌洪流,全不如张灯所以为那般平静。
得知小五哥哥和沈副将的事时,有那么一瞬间,她以为自己听错了。
她曾经严肃认真地想过叶昙大概不喜欢她,至少并没有男女之间的那种喜欢,但她从来没想过叶昙会如此突然地投入一个男人的怀抱。
其实,真要说起来,也并不算突然。
叶昙对沈默的在意早已超过了“普通”的范畴,是她自己大意,或者说,是她刻意无视了种种再明显不过的痕迹。
所以,并不是因为自己不好,他并不是不喜欢她,而是压根不喜欢女人。
得知自己输给了一个肩宽骨头硬的军爷,苏泠泠忽然觉得有点可笑。
但她很快就接受了。
感情这种事,最是难解,又有什么办法呢?
她从小生长在秀坊,见了太多师姐为情所困不得洒脱终至悲剧收场的前车之鉴。
既然小五哥哥喜欢沈副将,既然他当真已心有所属,那么,只要他觉得开心幸福就好,她可以放开怀抱,默默退后,不再执着于一己得失。这样,对他们彼此都好。
她可以索性把注意力放到更严峻的事上。眼前唯一关乎生死的事。
她始终还是怀疑张灯。
自从那个五毒女子替她祛除了身上的残蛊,她就没有一刻不在想这件事。
叶昙和沈默的恋情大白天下忽然叫她如梦惊醒。
这个张大夫和沈副将之间不清不楚的,若说他出于私情妒恨想要至小五哥哥于死地,这是说得通的。
偏偏是张灯有对小五哥哥出手的动机。
太巧合了。
苏泠泠不相信这世上能有如此多的巧合。
然而青乌怎么会是一个毫无武功之人?
主人怎么可能派下一个不会武功的大夫来承担玄晶剑这么大的事?
苏泠泠无论如何也想不通。
现在,她只需要走过去,当着张灯的面放出召集同僚相见的讯号,只要这万花当真是“青乌”,她就可以轻易撕破他的面具,叫他再也无处藏身。
可他万一不是呢?她又要如何解释。
万一,又和上次一样,这又是“青乌”抛出的障眼法呢?
太冒险。
她已经错过一次了,还险些把命搭进去,再错一次,恐怕就要彻底死无葬身之地。
苏泠泠犹豫地盯着万花消失在暗影中的背影,下意识将手摸在腰间藏有响箭的地方。
然而,不待她做出决定,她却骤然听见当空一声鹤鸣。
那是集结的讯号。
有人先她一步发了召集令。
会是谁?
莫非是主人责怪他们办事不利,特意派了人来督查?
又或者……是“青乌”?
苏泠泠怔了一瞬,小心避开守卫,飞快向讯号发出的地方奔去。
才到地方,她就看见了“青乌”。
“青乌”似乎比她到得早多了,一身玄色劲装,依旧带着面具,不叫人看见容貌,长发在脑后干练束起。
除了“青乌”之外,还有另外一人,果然是主人派来的督查。
那人也戴着鬼面,是赤色的,嗓音听来十分尖细,不男不女的。他看见苏泠泠过来,半句寒暄也没有,直接厉声斥责起来:“你们两个各忙各的,把主人的大事都忘得一干二净了吧。”
苏泠泠看一眼这位督查,再扭脸转向身边的“青乌”,忽然满心戾气暴涨。
她冷笑一声,傲然昂首,“我和藏头露尾连脸都不敢露的鼠辈没法合作。”
☆、(59)
然后她就看见“青乌”缓缓转过那张戴着鬼面的脸,阴森森地看住了她。
“你上次想出卖我没成,这是还不死心呢,还是如何?”
“青乌”嘲讽她。
一瞬间,苏泠泠竟恍惚错觉那张鬼面也是在笑的。
“我连你是谁都不知,凭什么信你不会害我?又怎么与你联手?”她兀自咬牙顶了回去。
“但你就算看过我的脸又能如何?”“青乌”仰天发出一阵大笑,“你又如何判断我给你看见的就是我的真容?若我精通易容之术,偏就扮作你疑心之人给你瞧呢?你不是已经盯上了那万花张灯么?”
苏泠泠骤然脊背一寒。
这“青乌”莫非当真什么都知道……?
可他若当真是张灯,他如何能如此轻松将这话说出口……?
苏泠泠死死盯住“青乌”,才想出言反驳。
那督查却先冷笑起来。
“你们俩如何闹无所谓,不要耽误了主人的大事。主人可是已多有不悦了,否则也犯不着我跑这一趟。”
苏泠泠话到嘴边不得不强咽回去,只得心有不甘地瞪着“青乌”。
“青乌”却是一副颇自得的模样,仿佛已占尽了上风。
“放心吧,你那位少爷现下已有了比去死更好的用处,我不会弄死他的。”他用似笑非笑的口吻对苏泠泠道:“只不过,沈默若因为他送丢了玄晶剑,必定再也不能跟他好了,不知小少爷自己会不会要死要活的。这天大的便宜,到时你可要捡好啊。”
依旧是嘲讽。
苏泠泠忍无可忍,抢上前一步劈手企图夺他鬼面。
“青乌”却身形一闪,陡然后撤出数尺之远,随后转身轻功就走,融入夜色时犹如雄鹰展翅。
苏泠泠才想要追,早已看不见他人影,只能空瞪着茫茫浓夜。
这人轻功如此出神入化,怎么可能是那个疯疯癫癫的张大夫?
还是说……那张灯当真竟能隐藏得如此之好?
苏泠泠心下沉闷,不由咬住嘴唇。
然后她又听见那督查懒洋洋掐着嗓子与她说话。
“‘灵燕’姑娘,主人还另有话叫我带给你。”
苏泠泠警惕地回头看住他。
那人却只不阴不阳地嗤笑一声。
“你可要想清楚,不要走岔了路。化尸蛊虽不是主人的本意,但你若让主人太失望,却也根本用不着化尸蛊这种多余的东西。”
苏泠泠略一怔,旋即心下大紧。
一时之间,她竟无法分辨这话其中的含义。
主人在训诫她。
究竟是因为她曾经与沈默合谋企图挖出“青乌”?还是因为那个为她铺路送她重回护剑队伍的神秘人?
但无论是为了什么,主人都已经不再信任她了。
或许……原本从一开始,主人便并没有怎么信任过她。
苏泠泠呆呆站在原地,知道被夜风吹得浑身发冷,抬起头才赫然发现那督查不知何时也已悄无声息化风而走,夜幕之中,只余她一人。
“青乌”大概已做好了打算,要利用小五哥哥夺取玄晶剑。而这个计划,并不需要她的参与。所以“青乌”方才已经明明白白当着主人派来的督查将她排斥在外了。
而这一件事,她无法与任何人商量,不能求援,不能向任何人泄露一字,否则主人一定再也不能容她。
这一把麻烦的玄晶剑究竟如何,她其实根本一点也不在乎。但她在乎叶昙。是的,事到如今,她发觉她依旧无可救药地在意他。她万万不愿意见他受到半点伤害。
而这一回,她真的只能靠自己了。
苏泠泠疲倦地缓缓蹲下去,用力抱住了自己,从未有一刻,觉得这样孤独又无助。
但她绝不肯认输。
☆、(60)
然而接下来的最后一段路程却出乎意料得太平。
确定沈默和苏泠泠都没事以后,黛帕阿桑便走了,临走说:“到了五圣教地界,只要你们这帮中原人别乱惹事,保你们平安。”
也不知是她当真一言九鼎,还是这南疆之地确实不同寻常,天策们竟度过了自离开洛阳以来最安逸太平的几天。
直到进入南诏国境内的第二天。
南诏原本位处六诏最南,依靠大唐支持一统六诏,渐渐也在南地安稳了一阵。
然而随着大唐与吐蕃的拉锯角力,这份太平还是被打破了。南诏开始摇摆于吐蕃与大唐之间,外加又与大唐边吏屡有不和,日益显露出弃大唐而投吐蕃的倾向。
天宝九年,南诏王阁罗凤与姚州太守张虔陀彻底反目。据说是那张虔陀仗着自己是一方大吏便为非作歹行为不端,竟对阁罗凤之妻行为不端。阁罗凤终于怒而兴兵攻打姚州,杀了张虔陀。而后,剑南节度使鲜于仲通遂领兵还击。阁罗凤虽派遣使节求和,然言辞间句句皆是威胁,一派大唐若不顺他意便要倒戈吐蕃姿态,更大言“云南之地,非唐所有”。
是以才有唐皇遣使送剑这一出。
然而更有传言称,阁罗凤忽然发难盖是因为大唐朝中有位居高位者暗中挑唆,此间水深,牵涉李氏皇族。
江湖传言,空口无凭,做不得准。
沈默不太想去臆测这些波诡云谲背后的是非,他只是不得不为眼前这一触即发的危局忧心忡忡。
这一次与南诏之争若不能平息,一场持久战乱恐怕再所难免。无论对大唐或是对南诏都堪称祸事。
他身为军人,并不惧战,然而只有真正上过战场见识过那等血染千里的惨烈厮杀,见识过狼烟过后的满目疮痍,见识过失去亲人的痛心疾首,才能深切体会何为生死,何为战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