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且变得很怕水。
置身水中,他觉得自己随时都会被水吞没,失去意识并且永远都不会醒来。
他最好的兄弟是他的少主,楚国项氏一族的项羽。
项羽恐高,龙且怕水。
龙且常常坐在高高的树上看着项羽在河里游水。两个人会毫不客气地嘲笑讽刺对方是胆小鬼,但对于对方的指责挑衅却从不上当。
他跳下树来,周身沐浴在晴朗的日光下。
他低头,看到身下的一片阴影,上扬的嘴角顿时僵硬起来,心也像沉入了谷底。
就算完全置于阳光下,身下都会有一片阴影,那是光都无法到达的地方。
直到后来,他遇到了姬真,他把她当成了自己的救赎。
姬真的出现更像是一出闹剧,却将他从噩梦中惊醒,一场他以为永远都醒不过来的噩梦。
“我不是刺客,只是路过此地,被你们府中的人追杀到此,不过我暂时不能解开你的穴道。”她犹豫着解释道,眼里有真诚有无奈却没有恐惧。
他并不在意她的话,却是在想,这家伙怎么会连点穴都点歪了?
她从浴桶里爬出来,渐起的水花扬到了他的脸上,他有些无奈——浑身都光着,也不知道究竟被她看去了多少——姑娘,这可是要负责的啊= =
她背对着他,脱掉了湿透了的衣服。他一向追求公平,也从不以君子自诩,随即兴致勃勃地转了下身体,目不转睛地欣赏完了她换衣服的全部过程——虽然只是背对着,他还是觉得这波不亏。
“……抓到你了。”她连腰带都没系好,就被他点了穴定住了。
他看她明明很紧张,却强装镇静地问道:“你是怎么解开穴道的?”
他笑道:“可能是你太紧张了,所以根本就没有点中。”
“那你刚才为什么不直接把我交给那些人?”姬真悲愤地叹息道,“枉我一向自诩点穴与射箭天下无敌,今天竟然栽到了你一个红毛小子的手里。”
“我只是觉得把你交给他们,我就没得玩了。”他慢条斯理地说道,“我可以慢慢审问你慢慢折磨你。”
“……你先把衣服穿上吧。”她的眼神慢慢下移,看到他下身围了一条浴巾,眼神才放心地平静下来。
“也对,不穿衣服会着凉的,那可就不好了。”他接受她的建议,若有所思道,“可是我的衣服现在在你身上啊。”他的手指渐渐下移,一直移到了她的腰间。
“喂喂,你要做什么?”她哇哇直叫,脸上只有愤怒,没有害羞。
“做什么?……自然是把我的衣服拿回来穿上啊。”他认真道,“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她气鼓鼓的样子在他看来很是有趣。
他的手指转了方向,然后认真地为她系上了外衣的带子。
“怎么?你很期待我把你扒光吗?”
看到她一脸讶异的表情,他似笑非笑地扯了扯她的头发。
“不是……”她的话还没说完,他已经拿过一条柔软的浴巾,将她的脑袋包裹在里面,细心地擦拭着上面的水份。
多年以前,他的娘亲也是这么为他擦拭头发的,动作温柔,小心翼翼。
“你走吧。”
他放开她的头发,裹上了红色的外衣,然后坐在桌边自斟自饮。
酒是极淡的,多饮了也不易醉。
他年纪还小,却已经有了愁绪。
“你怎么还不走?……莫非是看到我长得太帅所以舍不得离开了?”见她面色复杂,他眨了眨眼睛,笑得一脸的得意。
“我是在想,你为什么不怀疑我?为什么会轻易放我走?”
“秦国不会派来这样的刺客。”这也太蠢了点吧。
“哦?”
“而且你并没有伤害少主。”他想起了那个咋呼起来声势浩大却还是个黄毛小子的少主,情绪一下子激动起来,“若你伤害了少主,我龙且一定将你碎尸万段。”
“……哦。”她点头,若有所思。
“等一下。”见她正欲离开,他又叫住了她,“你叫什么名字?”
“……姬真,你可以叫我阿真。”
“你很有趣。”他闭上眼睛,轻声道,“趁我还没有后悔之前,你快离开。”
“……好。”
其实她刚走,他就后悔了。
他又睡进了浴桶里。
水已经凉了,这次却再也没有人来将他惊醒了。
躺在冰冷的水里,他想到了自己枕边搁着的那把梳子。他想或许他应该把那把梳子送给那个名为姬真的姑娘,因为她同样也有着长长的头发——跟他所期待的妹妹一样。
他需要一个玩伴,他想以后还会需要一个情人。
第二天,他找她找了很久,也没有打听到一点关于她的消息。他有点失望,但是很快就将此事忘记了。
人海茫茫,他又是将门之子,总是有很多事要做。
后来的战争中,楚国败给了秦国。战争是极其残酷的,腾龙军团负责断后,龙且不得不亲手砍断项羽的缰绳,保护他安全撤离。
他不怕死,但是他怕不能死得其所。
因为主帅的果敢和士兵们的团结,他们不辱使命,坚守阵地多天,最终以少胜多,为大军撤退争取了时间。龙渊在战争中受了重伤,逃亡的途中伤重不治,临终前将虎符交给了龙且。
“这是楚国的军魂。”
“是,我知道。”他点头,含泪保证道,“末将龙且,誓死守护楚国的军魂。”
——再以男子汉的名义。
他知道自己永远都不会再失约了。
龙渊最后对他说的话是:“小龙,爹先走了。”
就像很多很多年以前那样,龙渊出门散心,也是这么温和地对他说道:“小龙,爹出去了。”
那个时候,他还能乖巧地回答道:“好啊。”
爹爹他很快就会回来……但是这次,爹爹永远都不能再回来了。
龙渊含笑逝世,龙且泣不成声。
他想到自己总是在哭,突然觉得自己很没用。
大滴大滴的眼泪滚落进土地里,开出一地又一地的悲伤,还有少年的坚忍不拔。
他才十几岁,就已经肩负起了统率整个腾龙军团的重任。他带领着剩余的腾龙军团的士兵,一路辗转,隐姓埋名,忍辱负重,终于来到了桑海。
他并非没有怀疑过自己的能力,但是一旦有了这个念头,他马上给自己信心:小龙,你是最厉害的。
最厉害的才不是少主,是我龙且!
他摸了摸脸,发现笑容僵硬,很是勉强。
等待是一种漫长的绝望,偏偏这个漫长的过程中,又满怀希望。
他们在桑海占山为王。他放任自己的士兵去胡作非为,却绝不允许他们失去对复国的信念。
有一次一个年轻的士兵抱怨道:“我们要等到什么时候?少主他们不会来了,腾龙军团被抛弃了。”
他听到了大为恼火,平生只此一次,对自己人动了手。
“就是等到死,也要给我等下去。”他愤愤道,“谁敢再说这样的话,决不轻饶。”
事实上,他的心里也没有底。
每天除了等,还是等,就只有等。
他等了很久,已经等了很久了,但他不知道究竟还要等多久,才能把所等的人等来。
冬去春来,年复一年。
阳光明媚的日子里,他独自走在桑海的树林里。
有一片竹林,由于昨夜下了一场春雨,长了很多竹笋。
他蹲下身子,认真地看着一地的竹笋。
他突然有点难受。竹子都知道,拔节成长是很疼的。
他也是一下子成长起来的,有多疼,他明白。
他遇到了楚南公,楚地的第一贤者。楚南公用苍老却坚定的声音对他说道:“楚虽三户,亡秦必楚。”
他没有惊讶,唇边扬起一抹灿烂的笑容:“我明白。”
亡秦必楚。
必须是楚!
他又开始了漫长的等待。
他常常会想起一个人,他曾经见过一次的人。她的容颜在这三年里一天比一天清晰,他以为自己早就忘了的东西,却又全部想起。
想要和那人在一起的心情,突然一下子就又明朗起来。
她曾突然地闯入了他的生命里,将他从噩梦中惊醒,那她这次也一定会出现的,他又坚信不疑。
那日,他在河里洗澡,河水只到他的腰部,他心里却泛起了苦楚。
若是这世上所有的河水都是这样的深度,那么他的娘亲和妹妹也不会死。
她果然出现了。比几年前更加狼狈。
“正常点,这条河的水深只到你的腰而已。”
她总是出现的突然起来,却又恰到好处。
三年来,他第一次笑得那么开心,那么欢喜。
他有两个愿望,一是找到他的少主,亡秦复楚;二是和她一起,远离噩梦。
金戈铁马的战争中,这样的愿望算得上奢侈,他却从来没有放弃过。
千辛万苦,他和她在一起了,她却不开心。
她心里装的是别人,肚子里的孩子,也是别人的。
他闭上眼睛,对着天空喃喃自语:“一切都会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