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七四十九天。
七七四十九刀。
“即使付出生命的代价,我也不会让他有事的。”他对她这么承诺。
他当然不会食言。
他绝不允许自己再在她面前食言。
淑子的来访,带来了更恶劣的消息,他的父亲死了。他应该第一时间回家处理丧事,以尽孝道,他却不得不因为不疑的事,留了下来。
淑子误会,他不想给姬真带来更大的麻烦,什么都没有解释。
“孩儿不孝,请父亲莫怪,他日定当回家谢罪。”
他对着新郑的方向,跪下磕了头。
眼泪决了堤。
压抑了多年,终于在此刻,完完整整地爆发出来。
他也是做了父亲的人,开始明白张平对他的良苦用心。幼时他不与严厉的父亲亲近,长大后出远门念书更是疏远,父子缘薄,反倒是逃难的两年里,感情渐深。
遗憾的是,他都不能看到父亲最后一眼,也无法亲自处理父亲的丧事。
更大的打击接踵而至,龙阳君惟恐天下不乱地给他带来一个消息:刘邦被围困在荥阳,双方久战不决。刘邦病急乱投医,荒唐地采纳了政客郦食其的建议——贯彻落实“感动政策”,决定分封六国之后。
他听着龙阳君的嘲讽,无声地攥紧了双拳,手腕上传来撕裂的疼痛,伤口又全部裂开了。
鲜血顺着他的手腕,蜿蜒而下,一滴一滴地滴落在地上,绷带尽数染红,明朗月色下,极为刺眼。
他只能勉强支撑着自己已经心力交瘁的身体,他还不至于也不会允许自己崩溃在别人面前。骄傲如他,只扬起唇,对她轻声道:“……阿真,没事。”
他的手指划过她柔软的脸颊,在她的眼角轻轻按了按,将那些几欲夺眶而出的温热在一瞬间归于平静。
他说没有关系。他们又不是第一次面临这样的困境,没有什么好怕的。
经历再多曲折磨难的过程,也都没有关系。
只要他们都还在,一切就都不是绝望的。终须有日,云开月明。
即使是在荥阳被围困的日子,他也从来没有动摇过自己的信念。在军营,他遇到了一个与她长得极为相似的少年。
少年叫阿墨,与他们一样都是韩国人,国亡家散,早早就经历了太多的磨难。
此时,他的梦想已经不再是兴复韩国了。他想要去辅佐明君,创造一个和平的国家。
再不要有人经历国破家亡,再不要有人过着颠沛流离的国破家亡,也不要有更多的英魂枯骨埋葬在沙场之上。
暮色冥冥,他想起他曾在远游时看过的奇景,他看到高空坠落的水以万劫不复的姿态把自己重重地砸在深潭里,然后碎裂开来,溅起壮观的泡沫,蜿蜒溶合,最终湮没于尘埃。
所有的动荡不安,他希望都能归于平静。
后来,阿墨被姬真杀了,死状凄惨,姬真需要取代他的身份混进荥阳。这些,他都知道。
姬真崇尚一劳永逸的做法,只是他更想知道的是,姬真若是知道了阿墨的身世,还会不会狠下心来。
“阿真,毁掉一个人的梦想很容易……成就一个人的梦想却很难。”
小圣贤庄的那片壮观的森林,风霜雨露倾注百年甚至更久才造就,然而,嬴政下令的一场大火,几天就将其烧毁了。
百年,或者更久,也许都再也造不出那片森林。
不见的日子是想念,见了日子仍是想念。
想念他们曾经和睦相处的时光,然而那样的日子却又屈指可数,少的可怜。
初见她,是在他们十岁那年,参加韩王宫的夜宴上。他的确是对她一见钟情。虽然过程极为短暂,转瞬即逝,但不得不承认,他喜欢看她啃食茶糕的样子,他觉得颇为有趣。
她一意孤行地追着他跑了很多年,当他终于回过头时,她终于不在了。
他们被一道深深的沟壑分隔成了两条路上的人,背道而驰,越来越远。
她把最后一块茶糕留给了他吃,真难得她还能想着他——从她嘴里抢食,很不容易呐,好比虎口夺食。
她笑话他的吃相过于文雅:“哟,小样,还学会心疼自己了。”
他笑道:“不然,又有谁会心疼我呢?”
本想开个玩笑逗她笑,自己心中却先落了点酸楚。
很多年之后,思及这一幕,他还能清晰记得此刻姬真的表情──一张原本笑得开心的脸,却像是要哭出来似的僵硬。
她和他说起来世之事:“张三,你相信人有轮回有来世吗?”
“……我么,不信。”
若是今生不能与你相守,还想什么来世?
“不叹今生,不想来世。”
他不要虚妄的寄托,他要鲜活的东西,他要真真切切的存在。
所以,他不要来世。
他带她去荥阳的高楼上看日出,看朝阳从云层中浮起,一点一点,直到天空由橘红慢慢变成了浅蓝,很漂亮,不比定岚山差。
三月初,四月末,一切都是极好的。两人共处的时光,平和如潺潺流水,细细缓缓。
对于往事,他们心有默契地闭口不提。他希望这样的日子久一点,再久一点,或者就一直这样到永远。
“阿真,你在想什么?”
“在想,”她侧过脸懒洋洋地回道,“在想你十年前的样子。”
十年之前,那个时候,他十六岁。
心高气傲的年纪,意气风发到不可一世,还没有经历家破国灭人亡。
“那可想起来了?”他问道。
“忘了。”
……忘了么?
忘了也好——那我们重新来过。
这段平静的日子并没有能维持多久。陈平的离间计实施成功了,范增被项羽疏远,在回彭城的路上生了严重的毒疮。
他带她去看范增,范增已经病入膏肓,奄奄一息,老瘦的可怜。
范增最后的愿望是与他下一盘棋。这个为国操劳一生的老人,最后却被养大的孩子怀疑,甚至要客死异乡。他感到深深的悲哀。
姬真说的没有错,项王是项王,少羽是少羽,那是两个人。
每个人都害怕被抛弃,即使是年长如范增这样的老人。一盘棋下得断断续续,他咳嗽的厉害,样子却极其努力。他尊重对手,毫不放水,一盘棋终了,他赢了。
范增闭了眼,淡淡道:“我输了。”
“前辈承认了。”
“是我技不如人。”范增轻声叹息,最后溘然长逝。
临终前最后一句话,他道:“子房,好好待阿真,她心里只有你。”
他面色平静,郑重道:“我不会放开她的手。”
永远都不会放开,即使她想要走,他也决计不放手,绑也要绑着。
——他真的这么做了。
阳谋也好,阴谋也罢,什么都比不上她的性命重要,他不能让她离开,不能看着她回去送死,哪怕牺牲掉他们的孩子,他也不能让她回去。
她想要的东西,他都会给她。她的愿望,他会去替她实现。
他做的滴水不漏,却还是算漏一步。千算万算,他没算到她对他的算计,也是处处提防。
他眼睁睁地看着她离开,伴随着心里强烈的愤怒与不甘。他愤怒于她的不肯听话,不甘于自己的无能为力。
姬真终究还是离开了,这一走,他们几年未见,隔的更加遥远。
幸而她平安无事——得知这个消息之后,他才止住了去向楚营的步伐。
原来只要她平安无事,其他的都没那么重要。
韩信将吟雪带了回来,他看着他们吵架打闹,心里在想,他和姬真,究竟到什么时候才有这样一天?
他去海边散步,深空中尚未褪尽的夜色将他的墨发染成深紫,在未尽的天光里,韩信侧过头对他道:“子房,我要娶妻了。”
“恭喜。”
然而韩信要娶的却并不是吟雪,而是一个他根本不认识也不爱的女子,只是因为那女子是贵族之后,韩信当上了齐王,需要巩固自己的势力。
总是蹦蹦跳跳活泼可爱的吟雪消沉了,常常一个人蹲在海边沉默不语。张良早就把她当成妹妹看待,不免有些替她感到惋惜。韩信将吟雪交托给他照顾,甚至都没有问过吟雪自己的意见。
那日张良外出替姬真祈福,吟雪独自在家喝起了闷酒。又有喝了酒的刘邦来找张良扯话,见着了吟雪,本着玩玩的心态,调戏了她。有了愁绪的女人最风情也最有脾气,吟雪竟然出手教训了刘邦。
盛怒之下,刘邦假戏真做,强行要了她。张良回来的时候,悲剧已经酿成。刘邦匆匆而走,剩下吟雪,独自坐在床榻上,抱着胳膊剧烈地颤抖。
“吟雪,你——”他递了一方帕子给她。
她仰起脸,脸上竟然没有眼泪,然后,她的嘴角扬起来,露出孩子般单纯的笑容。
“我没有事。”
她的笑容恍惚起来,她从来都是一个明媚可爱的姑娘,何时承受过这样的屈辱?
韩信对此的态度却是淡淡无常,他并非不在乎她,只是他连胯-下之辱都能忍受,她的屈辱于他,又能算上几斤几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