刹那间,她泪如雨下,心里却在心疼他。
心疼他全心全意的付出,却始终成了别人之间的负担。
他给了别人四季,也愿意再给出轮回。她亦是如此。
他们是一类人,本就是一类人。
花开花落,年复一年。她守了他很多年。
将不疑送给张良后,她松了口气,对着天空轻声道:“将军,阿真她没事了,你安心吧。”
她怕黄泉路上他一个人走太孤单,于是她要去陪他。
她用力往前爬去,前面是他长眠的山洞。腹中如刀绞一般疼痛,她的身后蜿蜒出了一条血路。
她不能停下,她想,在他们尚未年老之时,终于可以见面。
如此,上天倒是待她不薄。
局中之局
热水浸没全身的时候,溢进耳朵里,缓缓鼓动着,隔绝了尘世的喧嚣。
我睁开眼睛,从浴桶中站起,凝视着铜镜上薄薄的一层水汽,伸手在铜镜上写下两个字:姬真。
我姓姬,名真。我叫姬真。
陈平对我说,不久之前在这里发生过一场惨烈的战争。
对方的主将死于万箭穿心,死于无尽的绝望里。
我问张良:“战争何时能结束?”
他总是告诉我,快了。
态度很认真,语气很温和,瞧不出敷衍,但回答却总是这两个字。
快了,快了。
总是快了。
……可究竟要有多快,战争才能真正结束,士兵们才能放下兵器、解甲归田?
一日无事,我躺在已经光秃秃的桃花树上,看着片片雪花从空中落下。
我听到不远处传来交谈的声音,是两个男子。
“张大人真的是随便捡一个人就带回来了?”
“还说什么是他的夫人,根本不是,明明是敌军战俘!”
“张大人高风亮节,淡泊名利,却也敌不过一个色字。”
……
我跳下树来,直直地站在他们面前。
“你不就是那个敌军——”年轻一些的士兵还没说完,嘴就被年长一些的士兵给捂住了。
“夫人,我们只是路过,多有得罪。”他道完歉,便匆匆忙忙地拉着那个年轻的士兵走了。
我若有所思地抬起头,我看到纷纷扬扬的雪花从空中落下,在日光中划出无数道相交的轨迹,然后渐行、渐远。
×××
“你的意思是,我们俩以前是私奔的,就这么随随便便地在一起了,其实根本就没有成过亲?”
我双手撑在案几上,眼神灼灼地看着他。
他的目光从手中的书卷上移开,落到了我的脸上,眼底有淡淡的笑意:“阿真何必拘泥于那些世俗的套路礼节?两个人情投意合即可。”
“可是你师出儒家诶……更何况这对我来说不公平。”我双臂环胸,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定定道,“我不管,反正你得补偿我。”
“那你想让我如何补偿?”
“最起码补偿我一个隆重而盛大的婚礼。”
战事连绵不休,军中物匮乏,我在这个节骨眼上提出这种荒唐的要求,他本该拒绝,却答应的干脆。
“好啊。”他点头,“阿真想要的,我全都给你。”
那一刻,他的眼中分明开出了倾世的桃花。
我有一刻的征仲,好像很久以前,也有人对我同样的话。
…… 倾其一生,让你得偿所愿。
我回过神来,伸手扯上他的脸颊:“那越快越好,三日之内。”
×××
他一宣布两日后与我成亲的消息,就立刻遭到了军中众将领和士兵的反对。
在这样最关键的时期,他的脑子里竟然还想着儿女情长。
他没办法对我食言,只能对将士们任性一回。
我不知道他是如何说服他们的,我只知道他做到了。
“这样子,的确不太像子房。”说这话的是韩信。
他是个绝对优秀的将军,指挥作战的本领十分出色,听说他在上一场的潍水之战中立下了汗马功劳,但是他似乎……从来都不开心。
我见过他好几次,他总是面色沉凝,双眼无神,眼周还有浓浓的黑眼圈。
我怀疑是因为他白天忙于战事,晚上忙于房事,两头都忙,所以身心憔悴,但却意外得知他根本就没有任何女人,甚至连一个暖床的丫头都没有。
……真是怪异。
汉营之中,人人都很奇怪。有人特别讨厌我,比如刘邦——
“希望你以后能恪守妇道,不要败坏了子房的名声。”他很无奈地看看张良,又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也有人对我特别热情,比如陈平——
“我祝张大人和张夫人早生贵子。”他笑得一脸灿烂,像只野狐狸。
最后来送祝福的是太尉灌婴。
他是上一场潍水之战中战功最显赫的将军。
他长着一张极其普通的脸,普通到转身就会忘记。
他好像也认识我,举杯对我客气道:“你看起来应该没事了。”
我也举杯轻声道:“我很好,谢谢将军关心。”
“祝你以后和张先生白头偕老。”他看一眼张良,脸上也有淡淡的笑意。
“噗磁——”
他脸上的笑容永远凝固在那个瞬间,人直直地向后倒去,他喉咙间喷洒出大量的鲜血,溅了我和张良一脸。
“咣当——”我手里的玉箫掉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阿真你——”
张良满脸带血的样子看起来很滑稽,上扬的眉角还带着未尽的欢喜,眼底却尽是失望和痛心。
眉与眼明明靠得那么近,此时却是一个天、一个地。
灌婴的喉咙被我用玉箫在一瞬间贯穿而过,一点都没有失手。
我手里没有其他兵器,用来了结他的,自然是张良娘亲留下的那根玉箫。
张良聪明绝顶,他必然想到了这是我演的一场戏,也知道我从来没有失忆。
只是他不可能会想到,我会在他的眼前杀人,至他于不仁不义之地,也不可能会想到我用的凶器,还是他娘亲留给他,唯一的遗物。
“来人,把姬真给朕拖下去斩了!”反应过来的刘邦愤怒地指着我吼叫道。
我不做任何挣扎,束手就擒。
“陛下——”
张良刚想开口,就被刘邦给愤怒地驳回了:“张良你给朕闭嘴!谁要是再敢替姬真求情,就替她陪葬。”
……其实原本就没有人会替我求情,除了张良。
因为灌婴被杀而愤怒异常的士兵们恨不得将我当场砍碎,但是站在窗边沉默了许久的韩信却开口道:“陛下还是等腊祭后将她处斩,此时并不是一个好时机。”
刘邦想了想,挥手道:“……来人,先把她押入死牢。”
在我被绑着与张良擦肩而过时,我听到他无比冷静的声音。
比任何时候都更冷静。
“你想下地狱,也得问过我同不同意。”
我看向远处的潍河,阴风怒号,浊浪排空。
潍水自古而今滚滚不息,它又葬过多少英魂多少情?
“……这一切,早该结束了。”
×××
“姬真,想接近灌婴报龙且之仇,以你现在的能力和处境是做不到的,要不要我帮你?”
“你能帮我?”
“其实并不难,只是需要一样东西。”
“嗯?”
“你的命。”
……谢谢你,陈平。
我的心愿已了,可你又得到了什么?
半生戎马
淮阴的夏天是热情的。
从田地里劳作了一天,韩信抹了一把脸上油腻的汗水,顶着昏黄的日头,扛着锄头往家走去。
路过码头镇的小酒铺时,韩信看着摆在那门口一坛一坛的酒水,舔了舔嘴唇,有点眼馋,摸了摸口袋里仅有的两吊钱,想了想,还是从酒铺门前走了过去。
“哟,这不是大柱吗?”西街卖猪肉的熊屠户热情地招呼他,“来买点肉呗,上午刚宰的猪。”
他点了点头,掏出两吊钱递给熊屠户。
熊屠户为人势力贪财,一向缺斤短两,但韩信从不与他争辩,只管拿着已经剁好的猪肉回家。
走西村的尽头,有他一个家。
茅草屋,一条老狗,两间房。
门口的大树下,天真的孩童正在与老狗打闹,见着他回来了,立刻欢欢喜喜地扑过来:“大叔,你回来了!”
孩童很依赖他,这是他活着唯一的意义。
“小接,今天有没有认真读书?”
“有啊有啊,夫子夸我的。”
“……”他嘴笨,擅长损人却不擅长夸人,只伸手摸了摸孩童的头发,表示鼓励。
解甲归田的生活很平静,他渐渐习惯。不用再漂泊,不用再杀戮。
背上的剑被锄头所替代。
从此,面朝黄土背朝天,日出西归带小孩。
“大叔,今天我在家里找到一支箭。”
他接过小孩手里的箭,抚摸着箭羽上的“追风”二字,神情恍惚。
多年前,他也只是个少年。
心比天高,人比狗穷。
老娘供他吃饭,一直供到死,没骂过他一句没出息。
他跪在她的坟前,只说一句,以后用万亩良田给你作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