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血顺着匕首蜿蜒而已,滴落在地面上。不疑呆住了,他的眼泪也一下子就出来了,只是他不敢大声哭,甚至连动也不敢动。
我有无数种方法可以打落他手中的匕首,最后却选择了最温柔的方式。
“娘,你……疼不疼?”不疑的脸上已经挂满了泪水。
我点头,轻声道:“当然会疼。”
我伸手另一只手替他擦去脸上的泪水。
“那你……为……为什么要……呜呜……”
不疑终于哭出声来。
我抽出匕首,仔细端详着伤口,伤口处还在流血.
“很疼。”
我无比认真地对不疑说。
“娘亲只是被划了一刀,就觉得很疼了。可是不疑,当初有人为了救你的命,忍受了七七四十九刀,你说他是有多疼?”
我的思绪一下子回到了许多年前的那个冬天。
那个温柔的男子为了救不疑的命,在自己的身上留下了那么刀……他有多疼呢?
我拖着不疑的手走到张良的身旁,张良道:“阿真先处理一下伤口……”
话音未落,我已经撕开了他的袖子。
“你看,这些都是因你留下的。”我捏着不疑的下颚,强迫他看着张良的手腕,“你说,他疼不疼?”
“你说啊,张不疑,你说啊!你给我说!”
“我不叫张不疑,我叫龙不疑。”不疑止住了眼泪,倔强着咬着嘴唇,狠狠地瞪着张良,“我这一生,都是龙不疑。”
“啪。”
这一巴掌,算是打碎了不疑对我所有的信任。
这些年来,他所有任性无理的要求,我和龙且都全部满足他。
没人敢打他,甚至没有人对他说过一句重话。
我小的时候,我老爹就没给我好脸色,打骂是常事,更糟的是还有刑罚。
“你竟然打我,你从来都没有打过我!”不疑被我打肿了脸,还流了鼻血,他一看到鼻血就激动起来,然后伸手把整个脸都抹红了。
“……我早就想打你了。”
“姬真,我和我爹两条命,都比不上他吗?”不疑一脸悲壮地指着张良。
我叹了口气,蹲下了身子,轻声道:“你爹死于战争,死于所有人对他的期望。他是为了西楚而死,因为他是最优秀的将军,所以不能投降。而这场战争,并不是张良引起的,你太大看他了,他充其量也是替刘邦打工而已。而且……”
我歪着头看了一会儿不疑,出主意道:“你要是实在想不开,就去杀韩信吧,他是主将,不了,你太弱了,还是交给我吧。”
“娘,你杀得了韩信吗?”
“并不能。”韩信不是纸糊的。
“那你——”不疑欲言又止。
我摸了摸他的头,道:“这世上有很多事是永远都做不到的,但还是非做不可的。”
“做不到为什么还要做?”不疑不懂。
“那你为什么就那么狠心,想要一刀捅死他呢?”我不回答他的问题,反而偏过头去看着张良。
他比早晨又沧桑了不少,脸色苍白,形容消瘦。
我想起了回忆里那个眉眼清秀意气风发的少年。
再也无法把他们的身影重叠在一起。
“阿真,你的手——”
我的视线又移到了我的手上……呵。
我失去了重心,直直地向不疑身上倒去。
若在以前,我定然舍不得他作肉垫,而今天,我真的是想让他知晓疼痛的滋味。
张良眼疾手快地扶住了我和不疑,我见状长叹了口气。
“你总是把他保护的这么好,可是他却是想要你的命呐。”
眼前一沉,然后弥漫上来的是无边黑暗,我往前走着,走了很久,有一束亮光。
光的尽头,是一身儒裳的张良。
未尽的天光里,他的容颜渐渐模糊。
我动了动唇角,喃喃道:“疼,保重。”
生亦何欢
那年她六岁,随爹爹一起离开南疆,来到了遥远的楚国。
地大物博,她没见过这样热闹的街市,来来往往的行人,这里的繁华令她觉得陌生而孤单。
爹爹教导她,阿年,你要听话。
她点头,她一定会听话。
爹爹出去做活,她一个人守着破旧的屋子。
她有点想家。
她和爹爹是被放逐的,娘亲犯了族中大忌,被族长勒令处死,而他们,在南疆也不能再待下去。
爹爹总是说,阿年要听话,要善良,不要学你娘。
她认真地记下了。
是了。她一直都是最善良的。
树上的鸟崽落下了树,扑棱扑棱地折腾着,想飞回树上。她看着那颗胖乎乎的脑袋,咕哝道,摔疼了吧。
她把胖鸟崽揣进兜里,噗哧噗哧爬上了树——胖鸟崽是送回窝了,她犯难了,她要怎么下去呢?
“你也喜欢掏鸟蛋吗?”不知何时,树下一个锦衣华服的小少年仰头看着她。
那一日天气很好,天空蓝的只叫人跪下,小小少年的眼睛熠熠闪光,让她恍惚间以为白日里也看见了星光。
小少年在树下张开手臂,她真的就直直地跳了下去。然而少年却骗了她,在她跳下时就收回了手。
她摔破了脑袋,哭的天昏地暗。他也急了,撕下自己的衣服替她包扎好伤口,一个劲地道歉道:“对不起,我没想到你会摔的这么惨。”
她仍是哭着,他只好带着她逛遍了大街小巷。
她脏兮兮的小手弄脏了他的手,他也不介意,在小溪边仔细地替她清洗着。末了才补了一句:“你叫什么名字?”
“阿年。”
“道是像个丫头的名字。”他哈哈大笑。
他一语成殲,她给他当了一辈子的丫头。
“我叫龙且,小丫头你记着,我以后会是楚国最勇敢的将军。”
他也没骗人,后来他果真成了楚国最勇敢的将军。□□一横冲锋陷阵,战死沙场不负君王。
分别的时候,她瞧着他脖子上挂着的玉坠,他笑道:“丫头,我什么都可以给你,唯独这个不行。”
“为什么?”她有些不甘心。
“因为这是留给我未来媳妇的。”少年想了想,道,“我可以送给你别的。”
他掏出一把做工粗糙的梳子,得意道:“这是我做的,以后准备送给妹妹的,不过妹妹还暂时没有,先送给你吧。”
在南疆,只有情人间才会互送梳子。她虽年幼,却也是敏感的很。红了脸拿着梳子就跑了。
梳子上刻了两个字,爹爹告诉她,念,锦瑟。
从此她改名叫锦瑟。
她以为,他们会有见面的那天,他一定会记得她。
后来,他们真的见面了。她认出了他的护额,他的红发红眸,那样漂亮的少年,不是他,还能是谁呢?
他一点也不记得她。
“姑娘你是阿真身边的……”
“我是阿真小姐的丫头。”她说这话的时候,蓦然想起多年前他念着她的名字时说的话——阿年,倒像个丫头的名字,“我叫锦瑟。”
她有些自嘲地想,改了名字,她还是丫头的命。
“锦瑟姑娘,请好好照顾阿真。”
既是他的请求,她便一定会做到。她知道他日后一定是威风凛凛的将军,而将军夫人,必然不会是她这个出身卑微的丫头。
阿真心里完全没有他,阿真的心里没有任何人。郑音告诉她,阿真以前是喜欢过一个人的,以后怕也是只喜欢那个人。她看到了晚歌,少年白头的沉默男子,眼里除了阿真,再无其他。
在定岚山的时候,阿真在屋里午睡,晚歌准备了糕点,耐心地等着她醒来。对他来说,默默地守着便也是一种幸福。她的心一下子柔软起来,她也会像晚歌一样,默默地守着心之所爱。
这条路很艰辛。
晚歌走后,她偷梁换柱,提前让龙且带走了姬真。隔开了张良,他们之间依然隔着万水千山。
张良与姬真甚至还有了孩子,她看着龙且黯然的眼神,决定除掉不疑。
不疑不疑,信君不疑。他说出这种话时,心里该有多难过。
食父蛊就意味着张良和不疑只能活一个。她捏着那条恶心的虫子,却不忍心下手,小婴儿安稳地睡着,胖乎乎的脸上洋溢着满足——将军也是爱他的。
恍惚间,蛊还是下了。她开始惶恐起来,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大。
只是她没想到龙且是那么深情的少年,不惜替情敌掩护,不惜为了救情敌而失去君王的信任——没有兵权的将军,还有什么?
阿真离开的那段时间,他陪着不疑玩乐,不疑累了就睡了,他让她陪着出去吹风。
“阿真还会回来吗?”他有些失落地问。
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将军,起风了。”她转过身,却见他已经躺在树下睡着了。
浅粉色的桃花纷纷扬扬落在他的头上,发上,肩上,恬美得是一幅画。
他是这么美的少年,敛了勃发的英姿,也可以像湖水一样静谧。
她几乎是痴迷了一般,伸手去抚平他皱起的眉头,却在下一秒收回了手。
他梦呓一般呢喃道:阿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