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阳君一边跟着,一边得意极了,他以为阿衡是在后悔,因为他毁了他所有的希望。他不知道的是,阿衡早已病入膏肓。
他还想说,阿衡,你若后悔了,我们就一起离开吧,你这副狼狈的德行还真难看,除了我没有人会要你了。
“噗——”阿衡嘴里吐出了一大口鲜血,地上顿时盛开了一片的红梅,星星点点,煞是好看。
龙阳君的瞳孔一瞬间缩紧,他想也没想地扶住了阿衡摇摇欲坠的身体。
阿衡清瘦的胸膛里,插着一把匕首,直直地刺入了心脏的位置。
再熟悉不过了。
——龙阳,这块玉佩送给你,母亲曾说它能辟邪,可以保佑你。
——可是,我没有东西可以给你啊。
——没有关系。
——对了,阿衡,这个送给你。这是我入宫之前买的一把匕首,很便宜啦,你不要笑!不过它很锋利,以后你可以用它来切甜瓜,不过你要小心一点,不要伤了自己。
它很锋利,以后你可以用它来切甜瓜。
它很锋利。
你要小心一点,不要伤了自己。
……它是很锋利。
最锋利的仍是人心。
阿衡在死前,没有露出任何绝望的表情,他轻轻地推开了龙阳的手,讽刺地反问道,怎样,龙阳君,你是不是很绝望?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都是聪明人,都用的不错。
龙阳君想起阿衡曾经送给他的那块玉佩,发了疯似的去找,可是他再也没有能找到,因为早就被他扔掉了。魏王为了讨好他,宫中所有的宝贝,尽数拿来,任他挑选。
他拿了许多宝贝,许多许多,只是尽管手上拿的满满的,心里却是空空的。
心里的空虚,再也无法填满。
当他看到曾经意气风发的人,跌落深潭的狼狈模样,他的内心会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
记忆回笼,龙阳伸手覆上眼,不再言语。
我的视线从张良的手上慢慢上移,移到了他的脸上。
他也一样没有绝望。
如同当年的阿衡。
可是我知道他心里难受。张平走的突然,他却不能回家处理他的丧事,不疑生病,他一天都不能离开。他倾注了所有心血和精力的汉营,现在被刘邦和郦食其两个笨蛋搞得一团糟。
他在经历了那么多糟糕的事以后,竟还有那么多的糟糕的事等着他。
“阿真,没事。”
他的手指划过我的脸颊,在我的眼角轻轻按了按,几欲夺眶而出的温热在一瞬间平静下来。
他的手腕贴着我的脸,有一滴血沾在了我的唇上。凉凉的,我伸出舌头舔了一下。
是苦的。
是我错怪不疑了。
是苦的,难以下咽。
血应该是腥甜的才对。
“我知道,没事。”
又不是第一次面临这样的困境。
有什么……好怕的。
“张子房,你少在这里装镇静!难道你觉得你有办法阻止这件事吗?你可别忘了,去到荥阳的路程有多远!你就算骑上千里马,不到半月也别想到达那里。你若是想阻止此事,我的灰鹏可以借你,但是你儿子的命以及你爹的丧事,全部完蛋吧。”
“不劳龙先生费心。”张良冷淡道。
“我劝你还是放弃你儿子吧,反正少了七色彩莲,你儿子一样救不回来……不对,他现在都不是你儿子了,那就更不划算了。不过你若是此刻回了荥阳,指不定就能化解一场危机。女人以后要多少就有多少,儿子也一样,别让自己苦心经营的一切付诸东流,难道不是吗?”
“龙阳君,我只想问一句,你为什么对张良如此执着?”我冷冷地问道。
“姬真,若你不服气,可以由你去给黑麒麟送信啊,暂且放弃张平的丧事好了,不过,”龙阳君话锋一转,道,“但你这种行为,算不算是对龙且的一种背叛?”
“你——”
“姬真,天底下没有免费的午饭,你不要乱吃。”
“是吗?我倒是很乐意给她提供一顿免费的午饭。”天空中又飘来了一个冷漠的声音,我抬头看去,白色凤凰背上站着的,是风尘仆仆的白凤。
龙阳君见到白凤,并未露出诧异的表情,他抱着胳膊,幽幽道:“竟然能这么快回来,你感觉如何?”
“与你无关。”白凤从白凤凰背上跳了下来,立在了刚才龙阳君站过的树上。
天空中又慢悠悠落下了一片血红色的羽毛。
龙阳君摊开手掌,羽毛落在了他的手心。
他的眼神落在羽毛上,里头似乎空无一物,但又像落了点酸楚。
携手成双
白凤带回了七色彩莲,而龙且也很快从范曾那里讨要到了皇血草。
张良修书一卷,托白凤带去荥阳交给黑麒麟,阻止郦食其和刘邦的荒唐闹剧,随行的还有颜路。
“凤宝。”
我叫住了正欲和颜路一起离开的白凤。他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
“还有什么事吗?”
“谢谢你。”
“不需要。”他语气淡淡,顿了一下后,又道,“以后,不要再叫这个愚蠢的名字了。”
“好,不叫。”……不叫才怪。
我看着他和颜路乘上白凤凰,心中百感交集。
白凤此次受伤极为严重,虽然他神色平常,但我看到他踩过的树枝上,已经沾满了血迹,还有落在龙阳君手心的那片血红色的羽毛。
我想起多年以前,我和墨鸦白凤晚歌住在将军府的那段时光。每次出了任务,白凤都会一个人坐在高高的墙头上,吃下大量的糖糕。我曾想飞去看他,却被墨鸦阻止了,他说,阿真,白凤永远都不希望被别人看到他落寞的样子。
也许,白凤也永远都不希望被别人看到他受伤的样子。他的性格极其倔强,拒绝别人的同情与可怜,所有的事都要自己一个人背负。
墨鸦死后,他更是如此。
他同意颜路与他一起走,应该就是最大的认可了。这世间唯有这一人,真的得到了他的认可。
龙阳之好又如何,他们是两情相悦,不被世人认可又如何,他们有彼此的认可就足够了。
颜路在白凤离开的这段时间里,每日安静地精修琴艺。我只对他转述了白凤的叮嘱,并未再多说其他,而他见到白凤的第一句话,不是问“你到底去哪里了?”或是“你知不知道我很担心?”而是和颜悦色地问道:“你有没有饿?”
毫无疑问,递上的糖糕还带着余温,吃起来刚刚好。
白凤需要的,正是这个,也只有这个。
龙阳君随后也很快离开了,他在离开之前,还特意找我谈了话。
“姬真,你恨不恨我?”他这么问我。
我摇了摇头,在他露出诧异的表情时,我解释道:“其实如果白凤不回来,你也会帮张良阻止郦食其的,对不对?”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龙阳君耸耸肩道,“我脸上可没写‘我是好人,所以我行善积德’这几个字。”
“直觉吧。你应该不会容忍这样的事情发生第二次。”我顿了顿,道,“如果张良真的和信陵君很像。”
“一点也不像!”龙阳君一听这话,立刻反驳道,“阿衡可比张良帅多了,而且阿衡有那么多的门客,你知不知道他窃符救赵,救了多少人吗?”
“……”那你干嘛还逼死他?
“算你猜对了我的想法,不过是因为你现在的处境,和我当时很像。”龙阳君倚在树下,别过脸说道,“你是龙且的人,心里却想着张良。我当年是魏王的男宠,但是我喜欢的只有阿衡一个人。”
“……这样。”
“你知道‘龙阳泣鱼’这一说吗?”
“很有名吗?”
“废话,当然很有名。”龙阳君似乎是嫌弃我孤陋寡闻,撇嘴道,“我和魏王曾在一条船上钓鱼,我钓了十几条鱼后,想到了抛弃我的阿衡,忍不住流下了眼泪,魏王问我是否有心事,为何要流泪。我告诉他,我是为我钓到的鱼而流泪,开始钓到鱼我很高兴,但是后来,我钓到的鱼越来越大,大到足以令我想抛弃之前钓到的鱼。我因为长相而成为了他的男宠,被封为龙阳君,可是天下的美人很多,总有一天,也会有人取代我的位置,我也一定会像鱼儿一样被抛弃的。他于是在整个魏国下令,如果有谁敢议论我的不是,就将那人灭族。”
“好任性!”魏王简直比我爹还凶残。
“我也这么觉得,这很任性但是又很痛快。魏王他对我很好,好到离谱。我在将阿衡的玉弄丢后,他找来了很多美玉,任我挑选。我还是闷闷不乐,他就派人去全国各地找寻与那块相似的玉,有时候半夜三更还会叫我起来,问我,龙阳,这块玉怎么样?我看他一脸的疲惫还带着小心翼翼的期待,真的一点也不忍心离开他。他临死的时候还问我,来生愿不愿意再遇到他。我很难过,比起阿衡走的时候,更加难过。如果我能够早点发现他的好,忘了阿衡,尝试着去喜欢他,也许我们也能够过得很快乐,就像白凤和颜路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