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往事了。”
他不愿提及,她却不甘心地嘀咕道:“不就是旧情人闹上门来么,讲讲她怎么砸场子的也好啊。”
“……阿真。”
“干嘛?”
“我们不要再提及此事,好吗?”
他真的不想再去回忆。
那一年,那一天,那一种深刻的绝望。
她同样所经历过的悲伤,此刻都成了她的笑谈,无关痛痒。
遗忘果然是一件幸事。
“张三。”
“阿真还想问什么?”
“我以前喜欢你吗?”
“阿真说过非我不嫁,自然喜欢。”
他确信,她却不相信。
“不跟你扯这个了,你知道我在韩国的家人,现在在哪里?”
“他们……已经离世了。”
“那我爹是个什么样的人?还有我娘亲?我有没有兄弟姐妹什么的?”
“阿真的爹是韩国最强的将军,他一生戎马,最后——战死沙场。阿真的娘亲是韩国最有名的琴姬,与姬将军伉俪情深,一生一世一双人,只有阿真一女,所以阿真没有兄弟姐妹。将军殉国后,夫人也随他而去。”
他说出这些话的时候,只是为了维护她小小的自尊,他愿意看到她得瑟的样子。
红豆表相思,她竟不知……是忘了。忘了这东西还是她告诉他的。
她不会记得,十五岁的时候,他在小圣贤庄读书,她在将军府里读书,她本不用刻苦,却为了能和他有点共同语言,去读那些儒家经典。她托人送去一盒玉石棋子,他并未接受。那人走了以后,他的书案上依然留下了一个盒子。打开,是满满一盒红豆。
盒子内侧刻着字:红豆表相思,一颗红豆一颗心,我给你这么多红豆,你能不能……
字到这里,没有了。也许是她不想说了,也许是盒子写不下了。
他很干脆地扔了那一盒红豆。
后来,他送了她十斤红豆,她煮着吃了,还分给了很多人。没有他的份。
红豆表相思,他们有那么多红豆,为何连一颗都没能留下?
郑音站在反派的立场,却拥有一颗正派的心,不愿与他为敌,也不愿加入反秦,郑国亡于韩国,作为郑国后裔,郑音憎恶的是韩国,而非秦国。他找他讲了很多很多话,很多很多事,有他知道的,有他不知道的。
郑音的这些话,是从晚歌那里听来的。晚歌性子冷,会讲那些话,是明白自己时日不多,总要有人替他去记得那些事。
姬真一岁丧母,从小接受各种训练,优秀的箭术并非与生俱来。姬无夜无法再有所出,只得把所有的希望,倾注于唯一的女儿身上。虽荣华富贵,锦衣玉食,但她并不自由。
她从十三岁时起就不断地追着他的脚步,死皮赖脸地跟着,并非是对他一见钟情,而只是因为羡慕。羡慕他的家世清白,羡慕他是别人口中的天之骄子。她虽无大恶,名声却已经响遍了整个新郑,当然,作为姬无夜唯一的亲人兼传人,从出生起,就注定与别人不一样。
姬无夜对她要求严厉甚至苛刻,因为他的宠爱给了他的女人们,那些是宠妾甚至是宠物,而她不一样,她是他的女儿,以后若他不能庇护她,她也得自己撑起一片天。
姬真第一次杀的人是自己很喜欢的人,她得到了离弦之弓,也失去了陪伴自己下棋听曲的好友。那个人的名字里,叫梓良……也有个良字。
姬无夜是不愿意姬真停留在肤浅的感情上,更何况对方还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者。强者永远看不起弱者,因为弱者会扯后腿,或许有一天会害了姬真。姬无夜让姬真去杀了梓良,姬真不得不照做,她知道如果不给梓良一个痛快的死法,梓良一定会被暗室的刑罚折磨得生不如死。姬无夜爱她,所以让她这么做,他情愿她是一个无情之人,也不想她有一天为情所绊。姬真喜欢梓良,但也尚未成长到可以忤逆姬无夜的地步,权衡利弊,只得照做。
姬真也曾遭到过很多次的刺杀,所以墨鸦和晚歌,总有一个会陪在她的身边,后来,白凤也可以了。刺杀的方式多种多样,让姬真防不胜防,因为姬无夜武功高强,敢找他下手的人屈指可数,乐于来刺杀姬真的人却很多。
姬真有罪,罪在她是姬无夜唯一的亲人。
最令晚歌难忘的一次刺杀,不是雀阁出现过的最美的弄玉,而是那个有着温柔眉眼的宛芳。宛芳的温婉令姬真莫名地向往。她曾询问过墨鸦和白凤对于娘亲的感觉,墨鸦和白凤都是孤儿,而晚歌虽有过娘亲,却无法回答,因为他习惯了沉默,所以姬真并没有给他机会问他。
姬真拿出自己的宝物七色碧玺,去替宛芳向红莲公主交换一枝红莲。她本可以拒绝,或者不拒绝也可以用偷的,但为了不让白凤生气,他们光明正大地去讨要。一番波折后,姬真总算是拿到了红莲。她风尘仆仆地回来,就带着红莲去见了宛芳,连墨鸦买的糖糕都没来得及先吃,她相信宛芳是个好姑娘,她站在她那一边,她想为她证明,她不是……刺客。
姬无夜对此事嗤之以鼻,却仍然抱有一丝期待,因为宛芳太像阿宛,他最初最爱的女人。
人总是渴望救赎,却总是得不到。你越是期待什么,就越得不到什么。这便是求之不得。
姬无夜和姬真的赌局,姬真败的一塌糊涂,不得不接受惩罚,晚歌看过那枝红莲,躺在地上,支离破碎,肮脏惨淡。
那天姬真心情很不好,简直差到极点,她总是在笑,却总有些痕迹会在她偶尔倏忽而逝的黯然中隐现,被下一刻的笑容衬着,就愈发让人悲伤。
那天,她和晚歌巧遇到了张良和淑子。淑子虽然家中落道,却是大家闺秀,仍然养尊处优,性格天真烂漫,脾气暴躁却心地善良,她看到城墙上挂着的宛芳时,就忍不住惊呼起来。
张良待淑子如亲妹,全心全意护着她,不愿让她看到那一幕,却还是迟了。也许姬真是故意找茬的,那尸体还是她们府给挂上的。姬真轻描淡写道:“这个女人弄翻了我爹的酒杯,我爹很生气,就把她给杀了。”
张良气愤她轻薄人命的态度,淑子更是忍无可忍。姬真说出了更加大逆不道的话:“我不过是为了骗枝红莲才撒的谎,我娘亲的祭日我还真不知道,你若是想向韩非公子告状就去告状吧。只是一个死人而已,这笔买卖不要太划算。何况为了达到目的,我会不惜一切代价。”
娘亲这个词对于张良和淑子都太重要,因为那是他们心底最温软的记忆。
那个时候,张良十三岁,极其厌恶姬真,他一点也不想知道关于姬真的事情,所以他们错过了太多。后来听郑音转述给他听时,他面色平静,心底却愈发地疼痛起来。
郑音最后平静地告诉他:“我要让姬真恢复记忆。”
“……好。”他点了点头。
“她恢复了记忆,也许会很恨你。”郑音顿了顿,继续道,“你要知道,她现在可是心有残疾,不会爱人。”
“我明白。”他依然点头。
彼此都是聪明人,不会多问,他做好了心理准备,姬真也许会指着他破口大骂,也许会扯他的头发,也许会撕了他的衣服……但不管怎么样,他都能忍受。
想象之中的场景都没有出现,姬真选择了最平静最冷漠的方式。她将他们的关系划清了界限,以礼相待,甚至承认了自己当年愚昧无知盲目可笑的追男行为。
“关于我喜欢你的那些年少时光,我因你而有的欣喜若狂,或是暗自神伤,抑或是心如刀割,存寸愁肠,都可以用一个字带过。”姬真歪着头看着他,笑着问道,“你说,那是什么字?”
他没有回答,眼神沉凝。
“这个字,决计不是爱。”她说,“是蠢。”
情深,缘也不浅,奈何造化作弄人。
幸有下文:“不过既然开头已经蠢了,就让它一直蠢下去吧。我不喜欢半途而废。”
他知道她要离开,去陪生命只剩两年的晚歌,但他还是想去见她。她又送了他一样礼物,头发。
“我没什么东西能留给你,吟雪说结发同心表决心,我就断章取义了,喏,全部都在这里了。”
笨……一缕就够了,就像红豆,其实一颗就够了。
他望着她变成短毛的脑袋,有些想笑,心里却是酸酸的。
他们没有错过。
幸好没有错过。
他们还有两年之约。
两年。
那两年,他经历的更多。
天明身份暴露,庖丁被抓,关于流沙,关于儒家,都遭到了巨大的灾难。赵高李斯的目标是小圣贤庄,张良帮助儒家的事只是他们用来对付儒家的借口,错不在他。
刺秦计划失败,高渐离和大铁锤相继牺牲,后来,焚书坑儒,他看到了那冲天的火光,他的学生,他所热爱的儒家经典……甚至他的师叔以及两位师兄,都受到了连累。
赵高勾结相国李斯,改立嬴政遗诏,颠倒黑白,赐死公子扶苏,害死将军蒙恬蒙毅,扶持十八世子胡亥上位,犯下了滔天大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