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事一件比一件更令他心力憔悴,每个人都把希望寄托在他的身上,都焦急地问:“张先生,我们该怎么办?”
他可以去问谁?
他再聪明,也终是一个凡人。
他怕自己的决定一旦失误,将会有更多的人会牺牲。
反秦的信念只增不减,但他不愿再看到有人死去。颠沛流离的生活是极其艰辛的,已经没落的张家甚至都遭到了帝国的无情绞杀。
张元在逃亡过程中生病去世,他走的那一天,天气很冷,外面在下大雨。
张元倚在床上,轻声道:“哥,我想和姬真说一声对不起,但是我怕我没有机会了。”
他声音颤抖,勉强挤出一个笑容:“会有机会的,阿元会好起来的。”
张元摇了摇头,又剧烈地咳嗽起来,张良拿帕子捂住了张元的唇,待张元咳完拿开,帕子上深红的血迹刺痛了他的眼睛。
他只有一个弟弟,他真的难以再承受任何打击。
“阿元,你不会有事的。”
他更像是在说服自己。
“哥,你所走的路是对的,你一定可以实现自己的梦想,你要坚持走下去,永远不要放弃。”
“我知道。”
“我这一生,有你这样的哥哥,是最荣幸的事情。”张元像个孩子一样地伸出瘦的只剩骨头的手指道,“哥,下辈子我们继续当兄弟,好不好?”
“好呀。”他伸出手指,轻轻勾住了张元的小拇指。
“哥,你说姬真会原谅我吗?”
“一定会的。”
“那太好了。”
得到了肯定答复的张元笑了起来,张良从没见他露出那样舒心安详的笑容,心中的不安一瞬间迅速扩大。
“哥,我想和爹说一会儿话,你叫一下他好不好?”
“好。”
他转身去叫了张平,然后独自守在门外。过了片刻,张平走了出来,已经泪流满面:“……阿元走了。”
张良闭了眼,许久再睁开,他推开窗子,冷风萧瑟,雨势滂沱。
他看到的,是茫茫的水。
心如刀割
转眼,张良已经离汉来彭城二十多天了。每日傍晚,他都要割腕放血替不疑治疗,龙且虽每日为他精心熬药,但他的身体已经极度虚弱,每况愈下。
“咳咳——”我推门进来,刚好听到张良剧烈的咳嗽声,赶紧替他倒了一碗水。
张良接过碗,浅饮了几口,然后淡淡问道:“不疑的身体好些了吗?”
“他很好。”我点点头,郑重道,“这次多亏了你,否则——”
“阿真。”他打断了我的话,定定地看着我,“今天是不疑的生辰。”
“……是。”
一年前的今日,我和张良还在太行山下,大雪之后,不疑就出生了。一年以前,张良以羊乳喂他,让他得以生存。一年以后,张良以血喂他,让他得以重生。
不疑欠张良两条命。
我和龙且婉拒了钟离昧等人的好意,并未操办不疑的生辰宴,张良却记得很清楚。
“我没有给不疑准备生辰礼——”
“没有关系。”我顿了顿,又道,“我也没有给他准备生辰礼物,小孩子反正什么也不懂,不会在意这事的。”
“阿真,我想见不疑。”
“好。”
不疑此刻正被龙且抱着在后院里晒太阳,要多舒服有多舒服。张良离他们不过百尺之远,却得藏身于这阴暗的内室之中,连一寸阳光都晒不到。
他的身体自少年时期就不太好,后来虽然因为精修剑术得以改善,但经历了焚书坑儒后两年颠沛流离的逃亡生活,他每日风餐露宿,到现在身体已经很差了。
我关了后院,命吟雪带人在外看守,然后陪张良出来见了不疑。
后院本来没有桃树,今年桃花落尽后,龙且命人移栽了几棵,说是来年就可以足不出户,在院子里欣赏满树的桃花了。
冬雪还没有融化,但今天的阳光很好。龙且倚在树下,垂着脸,怀里抱着的是穿得喜气洋洋的不疑。
我还没有告诉张良,不疑的眼睛已经能看到了,耳朵也能听到了。
“爹爹——”
张良顿住了脚步。
“爹爹——”
孩童的声音奶声奶气,且充满活力。
“不疑真乖。”龙且朗声笑道,还用脸亲昵地蹭了蹭不疑的小脸。不疑被逗弄地咯咯直笑,伸出小手扯着龙且额前的红发。
“爹爹很痛,不疑大人手下留情。”
龙且佯装吃痛,呲牙裂嘴地抱怨道。
不疑咯咯道:“喜欢爹爹!”
“……不疑,会叫爹爹了,还会说别的话了。”张良轻声道,“真聪明。”
茫茫的白雪,未尽的天光,衬得他的脸色更加苍白。
他没有再向前走,只在原地深深地看了两眼不疑,然后转身回了屋。
阳光虽盛,融雪之时也是彻骨的寒冷。
我出了后院,对吟雪道:“去请颜二先生过来一趟。”
不多久,颜路就来了,他礼貌地问道:“子真,你叫我有何事?”
我迟疑了片刻,道:“张良,他在这里。”
“子房么?”闻言,颜路并未露出诧异的表情,“……这样啊。”
颜路去见了张良。
张良正倚在内室的床榻边,认真地翻看着手中的竹简。龙且怕他每天坐着无聊,替他寻来了好些种类的书。
张良抬头,在看到颜路的那一刻,眼神先是微怔,随即有些轻颤。
“师兄。”
累积了许久的落寞,早已无处藏身。在此刻,他竟像是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如果墨鸦还在,我大概也会是这副样子。
“子房。”颜路走上前去,笑着问道,“对弈一局,如何?”
“好呀。”张良点了点头,笑意自唇角处氤氲开来。
颜路对不疑的事只字未提,甚至都没过问张良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他什么都没问,也许他早就了然于心,也许他根本就不想知道。
张良猜先抢了先手,冲颜路扬了扬黑子:“谢啦,师兄。”
“你呀。”颜路微微摇了摇头,随即淡笑道,“这次我不会输。”
“哦?”
“子房,请吧。”
他们下棋,我起身走了出去。也没走多远,就在门外。刚刚好,可以听到他们说话。
内室连着外室,我倚在门外,听着里面传来的声音,心里却很难过。
“师兄,你输了。”张良的声音满是愉悦。
已经很久没有看过他这么快乐了,如果可以,真的希望他能永远如此。
“子房,你的手——”
“我没事。”
透过门缝,我看到张良手上缠着的绷带上又渗出了殷红的血迹。
……已经二十多刀了。
他的手腕,手臂乃至手指都已经伤痕累累。我根本就不敢想象,剩下的日子他该怎么熬过去。
他总是说我没事,我没事。他还说,别担心。
我没事,别担心。
总是这两句。
他只会说这两句。
“阿真,在这里偷听别人说话,不太好吧?”耳边传来了龙且的声音,他怀里正抱着小脸红扑扑的不疑。
张良的脸色越来越差,他的脸色却是越来越好。
呵。
……食父之蛊。
“娘亲。”不疑欢快地朝我伸出了小手,咿咿呀呀地示意着要抱抱。
我没动,龙且微愣,随即恢复了笑容,哄着不疑道:“不疑,你娘亲有点累,还是爹爹抱着你好不好?”
我出了门,站在小院里。龙且先前堆的一个小雪人,已经被白日的阳光晒的融化了不少,到了此刻,已经只剩下一半了。
一抹斜阳溶化在雪人的眼睛上,它看起来竟然像是在流泪。
夜晚来临,也是我心情最差的时刻。然而在今日,我想我的心情或许会稍微好一点。
颜路白日来了一趟之后,张良的脸上开始有了颜色,先前的疲态也似乎一扫而空。我琢磨着改天再去找些上好的药材回来给他补补,挺过这四十几天,等白凤回来就好了。
然计划总赶不上变化,有不速之客登门。
是龙阳君,还有——水淑子。
我已经几近两年没有见过淑子了,自那次我们荒唐的计划失败以后,我们就再也没有碰到过。她这两年该是迅速地成长了起来,眉宇间稳重了不少,见了我之后,并不大呼小叫,只是冷冷地问道:“张良在哪?”
我挑眉笑道:“水姑娘不去汉营要人,怎么跑到彭城来了?”
“姬真。”淑子定定地望着我,一字一句道,“张良的父亲走了。”
我的笑容顿时凝固在了脸上,片刻之后,我几乎是想也没想地脱口而出:“淑子,这件事你要对张良保密。”
我怕他根本承受不了这样的打击了。
“姬真你什么意思?张良他必须回家办了张叔的丧事,现在张家只有他一个儿子了。”
“人死不能复生,淑子你替他办了就好。”
“姬真,你不要太过分!”淑子咬牙切齿地问道,“那是他爹啊!”
“他……”
我突然没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