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种烂东西,我为什么要一直留着?”白凤反问道。
我竟无言以对。
咳……的确是烂东西。
“既然他要,我就扔给他了。”白凤瞥了一眼张良,淡淡道,“没想到,我弃之敝屣的,他竟视若珍宝。”
白凤不是伏念,不是颜路,不懂得顾及别人的颜面,更不会给别人台阶下。
张良没有生气,他只是淡淡道:“其实阿真绣的不错。”
事实上我也很久没有看过张良生气了。
久到我都忘了,他上次生气,是什么时候。
“阿真,我想看看不疑。”他又重复了一遍。
我点了点头:“不疑在里面,吟雪也在,就两个人,你进去吧,我去给不疑热羊奶。”
张良此番前来,若是让别人看到了,又将引起轩然大波。
不疑中蛊之后,除了吟雪和龙且,我无法再相信身边的任何人。
不疑的饮食,都是我和龙且亲力亲为,绝不假以他人之手,今天晚上龙且又在彭城周围寻访名医,或许又会彻夜不归。
我去厨房热了一碗羊奶,整个过程中,白凤一直陪在一旁。
白凤看了许久,问道:“为什么你会嫁给龙且?”
我手中一顿,差点没拿稳碗。
“不是因为你吗?”
“是我?难道是我把你抱去给龙且的?”白凤冷冷道,“竟然把责任怪到我身上,你也是理屈词穷了吧。”
“若不是你那时当中拆穿我有身孕的事,龙且他不会为了维护我,说出那样的话,项羽赐了婚,他也挨了板子,我们就算是有名无实,这亲也是结定了。”
“那你在刚有身孕的时候,为什么不选择留在张良身边?”
“……白凤,你果然还是不了解我。”我轻叹一声,道,“这么多年了,我们认识了大半辈子了。”
“了解?”白凤把玩着手中的白羽,忽然冷笑道,“我了解的那个姬真,绝对不会拿自己的命去开玩笑,至少这些年,也该有所成长,但彭城沦陷的时候,你又在做些什么?”
我沉默不语,白凤冷声道:“我告诉你,姬真,你的命不是你的,是晚歌的,是晚歌用命换的。我一直讨厌他,直到现在都没有改变,但是我绝没有想到,他竟能做到这般地步。你呢?他的命,你拿去和刘邦较劲?”
“……我腿短没跑快。”
“说实话。”
果然。
对白凤,谎话说的冠冕堂皇也好,短小精悍也罢,骗不了他。
“张良背弃了那么多人,投入了刘邦的阵营,这个我无法理解。你能理解吗?”
“不关我的事,你不理解为什么不问他?”白凤放下白羽,道,“如果是你问,他一定会告诉你,告诉你他的选择是为了什么。”
“他的理由没办法说服我,我或许有点固执。”我端着羊奶,慢慢向后院走去,“他是项羽的师公,他们以前关系还不错,可是因为刘邦,他们就是敌人了。”
“无法接受落差?”
“如果不是因为刘邦,我和张良不会是敌人,不会兵戎相向……我明白这一天迟早会到来。”
“姬真,你本不必参与到战争之中来,这跟你无关。”
白凤凝神看着我,我轻咳一声,正色道:“当一件事情成为天下大势之时,凡天下人都无法置身事外,不管他是否愿意。”
“……不装死我们还是朋友。”
“白凤……我,”我叹了口气,轻声道,“范曾答应过我,如果我做到他所有的要求,他就还我一座将军府,一座繁华的将军府,就像当年韩国的……我的家。”
“你的家早就没人了,这样做有意义吗?即使给你再大的一座将军府,也毫无意义。”
“这么多年,你似乎一点没变。”我摇了摇头道,“你的话尖酸刻薄,就像刀子,会狠狠地刺到别人的心里。”
“疼痛是最好的清醒方式。”
“……”
“姬真,你永远都忘不了张良的。”
“……若真是如此,”我停下脚步,推开房门,喃喃道,“可那又如何?”
若真是如此,可那又如何。
最后一句话,消散在满室的融融暖意里。
吟雪在聚精会神地烧着木炭,张良站在窗边,怀里抱着不疑。
他在轻轻哼唱一首古老的歌谣。
我和他之间的缘分,皆因这首歌谣而起。可到现在,我仍然不知我当初做的究竟对不对,还有,我不知我到底后不后悔。
“张良,不用唱了,不疑他听不到的。”
我的话音刚落,张良就停了声音。
他抬起头,除了落寞,脸上的神情竟然还有些倔强。
“阿真。”
他想说我骗他。
“不疑,刚刚叫了娘亲。”
“……”
“不疑他一定听得到。”
“……”
我无言,这已经是这个晚上我第二次无言以对了。
我伸出左手,用力扯了一下张良的头发,然后问道:“疼吗?”
“……”
“我不骗你,不疑他看不到也听不到,甚至对疼痛都毫无感觉。”
我在不疑的面前晃了晃手指,不疑的眼睛眨也不眨。
我的手伸到了不疑的小屁股上,刚要掐,就被张良阻止了。
“阿真不要!”
“……他真的不疼的。”我叹了口气,短短几天,我叹气的次数大概已经赶上了我一生的叹气次数。
尽管我说不疑根本感觉不到疼痛。
张良还是舍不得。
我也舍不得。
可我甚至会期待出现奇迹,若是不疑被我掐一下,疼得会哭个不停,那该多好。
天底下,没有哪个娘亲会想听到自己孩子的哭声,可是,我想听。
我真的很想听。
不疑才一岁,他的世界已经是一片漆黑,听不到,看不到,连疼痛也感觉不到。
他哭出来的话,我的心里能好受一点。
可是,他不哭。
他一声都不哭。
我收回手,将碗端上前:“我要喂不疑喝点羊奶。”
“我来。”
“……好。”
张良的动作小心翼翼,温柔到极致。
我突然有点羡慕不疑了。
龙且待他视如己出,每天在外奔波寻访名医,自己身上的伤都没有时间治疗,张良放下手边所有的事,不远万里来到敌营,是为了救他。
从我来到这世上起,我爹就没有对我这么温柔过,据说我的乳娘有很多个,但是没有一个能活过半个月。这中原因,我不敢想象。
有时候我常常会想,我为什么能活到现在?竟然还是平平安安,不聋不瞎,不缺胳膊不少腿。
那么我有这样的好运气,为什么没能分一点给不疑呢?
一点点也好,他就不会受这样的苦。
张良将小半碗羊奶给不疑喂了下去,然后拿着我的那条帕子替不疑小心地擦拭了唇角。
“阿真。”
“嗯?”
“是不是只要用我的血喂食不疑四十九天,他就能恢复健康了?”
“……我不知道。”
“仅仅是可能恢复,这样的机率,你也愿意试吗?”
“只要是有一点希望,我都不会放弃。”
“真不愧是亲爹。”白凤的话里竟然没有了讽刺,他淡淡道,“赤练用蝶翅鸟传话给我,每日约莫小半升(作者叶某人:别激动,这是秦朝的计量单位!半升约是现在的一百毫升,小半升是我自己想的,大概五十毫升不到!),连续七七四十九天,最后再让不疑服下一味药就好了。”
“什么药?”
“这个就不必告诉你们了,我去找,不用你们添乱了。”白凤顿了顿,又道,“姬真,你不能让楚将发现张良在这里,不然会出事,记住七七四十九天,一天都不能中断……还有,颜路住在这里,告诉他,我很快就会回来……不用担心。”
“凤宝。”我叫住了正欲离开的白凤。
“还有什么事吗?”他顿住了脚步,却没有转身。
“你要小心。”我吸了吸鼻子,喃喃道,“……告诉你,我无法再承受任何打击了。”
“真是可笑,你觉得谁能伤的了我?”
下一秒,白凤就消失在了月光下。
吟雪从炭炉边站起身来,拍了拍膝盖上的灰,静静道:“张良先生,公子,你们带小公子去内室吧,我在这里守着,不会有任何人来打扰的。”
“谢谢你,吟雪姑娘。”
内室在外室的里面,一般除了我和龙且,没有人会进来,这里面只有一张小小的卧榻,连窗户都没有。
我点了灯,屋内才终于亮了起来。
“阿真,去拿匕首和小碗来,再拿一盆干净的水,有劳了。”
“……好。”
他净了手,将匕首在烛火上消了毒,然后毫不犹豫地往手腕上划去,我突然伸手握住了他的手。
是身体本能的反应。
“……难道就没有别的方法了吗?”我问道。
七七四十九天。
七七四十九刀。
就像凌迟一样。
还是自己动手。
“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不疑出事。赤练说过,这是唯一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