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好!”宣诺面向井瑶寻求助力,“姐,你知道他刚说什么?人,过世本身是悲剧,但遗体捐献却能为社会创造价值。这都哪儿跟哪儿。”
井瑶歪头想想,道理实在且出发点是医科生思维,自己好像能被说服。于是附和一句,“挺好。”
“冰妹有眼光!”庄泽得到支持,振臂大呼。
宣诺朝他翻个白眼,“好,对方辩友那我问你。没有签遗体捐献协议是不是意味着明明有创造价值有帮助他人的能力但却没有付之行动?这和大街上看到抢劫但却没有上前追,会游泳但没有营救落水人员,公交车上能让座但是没起来,这些是不都一个道理?”
“不。”庄泽反击,“对方辩友在做道德绑架的歪曲导向。”
“所以呀,你这论点就容易被揪成道德绑架可劲打。”
诶?听上去也有道理。井瑶用托盘端三杯果茶过来,见庄泽起身搭手赶忙阻止,“不用,你接着说。”
男生一下笑出来,前一刻的认真劲转变为语气里被不经意带出的温柔,“我让她,算了。”
不战而胜的宣诺嘀咕,“谁要你让我。”
两人接下来就社会价值和个人价值继续讨论。宣诺不习惯矮桌弓腰打字,第三次停下换姿势时被庄泽以“你太慢了为由”夺走电脑,小姑娘不甘示弱抢回,“比某人手残强。”井瑶这才注意到男生右手手腕处贴着膏药,而此刻,他正用那只手抓起靠垫放至专注打字的宣诺腰下。
天已经黑了,窗帘颇为寂寞地跳起独舞,似也艳羡起面前并靠的两个身影。
春风一等少年心,真挚而羞涩的这一双少年心呵。
井瑶忽而识得看破不说破的奥妙。就让他们被若有若无的猜测烦恼一阵子吧,这句话是什么意思,那个动作又代表什么,这样的巧合是不是缘分,那样的相遇算不算注定。胡思乱想的人们终有一天会察觉,所有抑制不住的、只关于某人的、让自己心动不已的猜测就是爱情萌芽的模样。
双人讨论告一段落,宣诺伸个懒腰,捏住自己僵硬的后脖颈说道,“姐,该你出马了。说一下四大悲剧的积极价值,哪方面都行,文学性、社会性、启发性,你说我记。”
“当我百科?”井瑶笑着摆手,“太大了。”
庄泽接话,“那就讲一个印象深刻的片段,有悲剧含义的。”
井瑶知辩论赛对小妹意义重大不敢怠慢,脑袋里开始疯狂过剧情梗概。很多词汇与情节纷纷涌出,一时间无法判断哪个更合适,只剩抿嘴不言。
见庄泽投来疑惑眼神,宣诺颇为无奈地摇摇头,“哎,大神都这样。”于是随手一指书架,“姐,你在《麦克白》里找。”
“那就……”井瑶很快开口,“麦克白里王室宴会那段,他看到班戈鬼魂出现胡言乱语当场发疯……”
宣诺精神一震开始敲字记录,庄泽见状单手抚上她脖颈,轻轻按摩以减轻痛感。
“麦克白深受困扰,唯恐统治受到威胁。他选择再次求助女巫,直到女巫说出两个几乎不可能实现的预言,就是除非有人不是女人所生,这样的人才会伤害他;除非森林会移动,这样他才会被打败。麦克白深信不疑,这才释然。”
庄泽听得入迷,“然后呢?”
“之后……”
宣诺眼瞅这俩人风向跑偏赶紧叫停,“这一点不悲啊!我要上价值!”
井瑶拿出教师姿态认真解释,“也不是引发生理悲痛情绪的才叫悲剧呀。比如麦克白这个人物,失去理智与判断的当下,唯有借助女巫预言去换取虚无安定,他很可悲……”
“成了小诺!”庄泽激动地双眼泛光,“对方一定会强调喜剧惹人发笑能调动积极情绪而悲剧正相反。但并非所有悲剧都会引人泪下,情绪并不是判断悲喜剧的唯一标准,这是其一。其二,悲剧的另一种存在形式是为其而悲,具有更深刻的思考和延展意义,这也是它的现实作用与内核价值。这两点都可以打。”
“等等等等,我记一下。”宣诺在空气中抓抓双手,紧接着房间内响起雄赳赳气昂昂的键盘敲击声。
宿舍有门禁,井瑶与他们核对完论据细节起身要送。提议被庄泽否定,“冰妹你不用跑,我保证当易碎品把小诺平平安安送到。”
井瑶同意,心下暗想我就随口一提,可没真打算当灯泡。
临走之前宣诺回身,“哦对,周五去奶奶家吃饭。我哥也来。”说罢自顾带上门,动作爽快干脆。
井瑶在门前站上一会,转身去收拾茶杯。矮桌上有张草稿纸,不知是谁写下四个字:莎士比亚。
每个人的青春期都有一样执念。可以是个明眸皓齿的姑娘,可以是成绩榜最靠前的位置,也可以是地球上某处无法与外人道的风景。
井瑶的执念是莎士比亚。
某天早饭吃到一半,宣承突然开始催促,“你快点,我要迟到了。”
井瑶纳闷,你迟到跟我有屁关系?
这时临出门的井鸥发话,以后要么跟你哥一起走,要么跟我一起走,你自己选。
好端端的这俩人搞什么家庭小团体,井瑶当即反问,“为什么?”
“小屁孩哪儿那么多问题。”宣承嘴角抽笑。
本就不受同学待见,比起让人知道自己有个本校当班主任的妈加重距离感,她不情不愿跳上宣承的自行车后座,手里抱紧他的书包,一句“你慢点”说出忍辱负重的之感。
那会儿宣承念高一,个头窜到一米八,很瘦。井瑶见过他骑车,自行车蹬起来校服会灌满风,左钻右窜,一溜烟就把公交车甩在后面,气得司机狂按喇叭嘴里咒骂。
家属院有他的朋友每天一起上下学,叫季子辰,住前面综合楼。宣承让她叫人,井瑶便叫声“辰哥”。
“慢点骑。”起步前井瑶听见宣承漫不经心的声音。
季子辰问,“这是你……”
宣承点头,他俩话题一转开始聊昨晚的物理作业。井瑶前边半句没听见回答,后边重力加速度更是不懂,只得睁大眼睛看街边风景。
他们的慢对她来说还是快,视线里所有都变成一闪而过。油条摊,小猫,走路的学生,街角的站牌。眼看转弯速度不减,井瑶下意识拽住宣承的单侧衣襟,弯转过去,拉链扯开一大半,活生生像正在被人扒衣服。
宣承急刹车停住,井瑶一头撞上他后背,疼得眼里开始闪泪花。
后停下的季子辰大笑着往回退,“你这打扮挺时尚啊。”可仔细一瞧后边还有个嘴撅老高眼中泛泪的小不点一下傻了,“宣承,你妹……”
“你别拽……”宣承刚要数落,一回头也吓一跳,“哭了?”
井瑶蹦下车,书包怼他怀里,“脑袋要撞掉了!”
宣承这才明白,没忍住扭脸一笑,抬手要给她擦泪,“我也疼啊,力的作用都相互的。”
“你还笑!”井瑶气得七窍生烟,大力打开他的手,头也不回就往前走。
两个男生全无应对小丫头的经验,面面相觑过后不约而同下车,一左一右追过去,小步跟上谁都没敢说话。
身后公交驶过,有男生开窗喊话,“宣承季子辰,早自习小考,快走啊!”
“瑶瑶。”宣承叫一声,石沉大海。
“井瑶。”语气加重,仍无回应。
一着急干脆拽住她书包,连包带人按着就往后座怼,口吻却是缓和的,“我刚才没注意,听话。”
季子辰在一旁帮腔,“小姑奶奶,你再不上来我俩真死定了。”
迟到搞不好会传到井鸥那,井瑶迅速对后果做以简要评估,夺过宣承的书包挪着屁股上了车。
他拉好校服,抓起她的手放到自己腰间,“扶好。”
似乎慢了些,可对井瑶来说还是有些快。
好在难熬的日子也跟着快到起飞,来不及回望就过去了。
这一路她会抱着宣承的书包,进校锁车后归还。穿红色校服的初中部向左,蓝色校服高中部向右,隔着小花园,季子辰通常会说句“晚上见”。
初一期末考井瑶进到年级前十。早来晚归,步伐与高中生一致,等待的时间除了学习也干不了别的,歪打正着。
也在这个暑假,井鸥尝试给她做高考英文卷,满分一百五,正常发挥能保持在一百四十五,那年的生日礼物是一套莎士比亚原本。井瑶遇到接触英文以来的最大挑战,表述晦涩,句型复杂,大量从未见过的单词。但她开心的要命,就像爬山,她迫切地想要看看山顶是何风景。这期间放松活动是帮宣承写英语试卷,一目十行,他惊叹,她满足。作为回报,宣承会给她补数理化,每每此时大哥派头就出来了,他总敲她脑袋命令她背公式做习题,尽管知道她这大哥自己成绩也马马虎虎而已。
如果青春期需要一位启蒙老师,井瑶敢保证自己这位无人能敌。她跟莎士比亚学到更为高深的英文,也同时学会了性、爱、生殖、欲望、纯洁、忠贞和死亡。
似懂非懂,可有时却难过地想哭。
第9章 莎士比亚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