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吃不惯你们这西式早餐。”井鸥摆手,对蔡月笑笑。
“井老……”蔡月话说一半转而换了称呼,甜甜叫声“井姨。”
“蔡儿还是这么机灵。”井鸥随秦硕往办公室走,笑着评价。
“可不。”秦硕接话,“机灵又带人缘,家长们一个个都夸她。”
“瑶瑶在上课是吧?”井鸥明知故问。
秦硕何等人精,听得井鸥选择这个时间段送试卷还特意明确自己会在学校便知对方一定有话说。关好办公室门,倒一杯热茶,这才坐下说道,“还有半小时下课。”
信息精准传达到井鸥耳中。她确实在回避井瑶,也知道自己想问这件事除了秦硕没有第二人适合答疑。
“小秦,”井鸥稍做停顿,“除了你瑶瑶身边也没什么朋友,你俩共事几年算知根知底,她那性格……”
秦硕了然一笑,“井姨,有话您直说呗。”
“学校里传那事,真的假的?”
井鸥这一通“直说”倒惹得秦硕有些慌乱。怎么会,不,井姨怎么能轻而易举问出这件事?
当前形势不明还得观望,秦校长故作淡定喝口咖啡,“学校啥事都有,您指……”
井鸥见他打太极的模样“噗嗤”笑出来,“我在这儿时办公室门外听到的,你说指什么?”
这笑容这语气莫名使秦硕想到自己的高中班主任,敢情透视眼才是人民教师的上岗证啊。往事重演让他莫名紧张,可又不觉心下佩服——看人家这老师当的,江湖隐退气质犹存。
重塑信心找回状态,秦硕干咳一声,“哦哦,您说关于瑶瑶那码事儿啊。”
井鸥追问,“你俩有没有聊过?”
“还没……”心虚感一下上来,秦硕觉得自己下一秒就得干出五百字检查,他支支吾吾,“但我个人觉得不是真的,您也别多想,有时候吧就是大家……”
“我没多想。”井鸥慢悠悠端起茶杯,细品一口道,“我就想知道是不是真的。什么时代了,在我这儿它根本算不得问题。”放下杯子,井鸥语气凝重些,“小秦,井瑶……不敏感,也不爱说。事情本身作为母亲我完全可以接受,我担心的是她放心里,憋着忍着,久而久之自己把自己伤到。”
“井姨……”秦硕有些动容,咖啡的苦涩忽而涌至舌尖。
“我到你这儿来就想求个确认。真,有真的办法;假,也有假的辙。”井鸥言辞恳切,“你找机会提点提点她,算帮阿姨一个忙。”
“应该的。”秦硕摆手,“我跟瑶瑶……没得说。”
“你啊。”井鸥笑起来,双手撑住膝盖起身,“卷子有问题再联系我。”
“井姨,我让财务给您……”
“不用。这点小事。”井鸥走至门前转回头,“我结婚你得来啊。”
“得,那我争取红包全场第一。”秦硕欲送被拦住,井鸥将他制止在门内,笑着回应,“忙吧,秦校长。”
秦硕只得照做。
他在办公室里来回踱几步,不断回味这场简短却极为有力的私密谈话。关于井瑶的风言风语有一阵了,可他万没想到井鸥知情,更未预料对方持如此态度,当然最为意外的是她来找自己确认事实。
井姨,真的挺酷的。
秦硕自顾笑起来。今日这种牵连隐约拉近他和井瑶的距离,又或者是和她的家庭,那个略显复杂以至于她不太愿意过多谈论的存在。
那里藏着井瑶的过去。
也是包裹她的那层壳。
只有戳破那层壳,秦硕想,或许就找到了更近一步的办法。
井鸥是在洗手间撞到井瑶的。
一方尴尬,一方诧异。尴尬方故作镇定解释,“哦,小秦之前找我出几套模拟题,我来送卷子。”井鸥见她点头即刻转移话题,“下课了?”
“没。”井瑶扭开水龙头,“烫了一下。”
“怎么弄的?”井鸥拽过她的手,虎口处一片通红。
“学生水杯洒了。”井瑶低头继续冲洗。此情此景都不适合谈话,可她又觉得无需一场谈话,接下来要说的无非是一条信息,于是隔着镜子看向井鸥,“宣承回来了。”
她猜不透他昨晚行为的意义,可又担心他会做出出格之事让井鸥难堪,井瑶按住右手虎口,让此刻的生理疼痛成为一种变相自我惩罚,在宣承和井鸥之间,她好像总会选择后者。
井鸥怔一下,随即恢复常态,“他是你哥,早晚要回来的。”关闭水龙头,拍拍女儿后背,“快回去上课吧。”
井瑶未等来问话,时间也不允许多做停留,于是答声“好”走出洗手间。
她没有听到井鸥最后那声叹气。
井瑶初中就读于外国语中学。
这里分初中部和高中部,两部之间隔一座小花园,因学生全部走读,花园四周按区域设置自行车车棚。彼时井鸥带高年级,她没有打招呼请初中部的同事刻意关照,就像宣前进不允许她特别关照宣承。
开始并没有显现出异常。家里三人虽每日一同吃早餐也会去往同一目的地,但几乎不会一起出发。老师与学生在社会层面终属两个群体,井鸥与宣承早有避嫌的默契。而井瑶上学时间晚,又一直没学会骑车,通常早饭后会与宣诺玩一会儿再去赶公交。晚上宣前进多半有应酬,宣承会在房间里玩电脑,井瑶看书或者陪奶奶宣诺出门遛弯。大家庭里的每个人分处不同人生阶段,各有职责各有喜好,对此井鸥心满意足,全无多念。
学期过半,有次宣承打球回来钻进厨房小声问她,“井姨,瑶瑶说跟同学去了书店?”
这是大女儿周末的常态。井鸥点头,“刚回来。你找她?”
宣承继续提问,“她期中是不是没考好?”
井瑶的英文成绩次次年级第一,其他科目马马虎虎,总成绩中上游。
“挺好的啊,正常发挥。”
宣承很少问及井瑶。倒也不是兄妹感情有隔阂——青春期的男孩们多半有自己的朋友圈,隐形大门写着外人勿扰。这外人包括家人、异性以及玩不到一起的小屁孩,很幸运,井瑶三样全中。井鸥意识到他话里有话,于是问道,“怎么了?”
“我今天看见她了。”宣承不解写在脸上,“就一个人,买本书在公园看半天,这又自己回来了。”
井鸥陷入沉思,而后嘱咐宣承,“这事你就当不知道。”
她没有立刻戳破女儿的谎言,而是在井瑶又一次声称“和同学去书店”时选择悄悄尾随。
情况和宣承的描述并无二致。
当所有注意力都归放到一处时,那些被忽略掉的事实就会浮出水面。
上下学独来独往,不会有同学来家里写作业,放假也从不和伙伴约着一起玩。
以及,井瑶越来越沉默。
井鸥明着暗着提点几次,都被女儿以各种理由搪塞过去。终于有天井瑶被问烦了,气呼呼反问道,“怎么一起玩,他们说的我都不懂。”
她听不懂女孩们要借的卫生巾是什么,因为她还没来过月经;她不理解男生们为什么吹口哨,她将这种引人注意的示好理解为冒犯;她不知大家借不到英文笔记为什么背后说她心眼坏,她从来就没记过英文笔记。
她不懂,于是像现在这样进行反问,可面对这些问题最糟糕的回答就是反问。
做母亲的井鸥懂了。井瑶本应该在五年级的教室里吵吵闹闹可现在却被扔到青春期的少男少女堆里,在年龄和心智上,她追不上他们的脚步。
井鸥很自责。她的一个决定,不,是女儿还未形成独立思考能力时她为她做下的很多个无法撤回的决定,让井瑶被新生活拒之门外。
唯一的办法——井鸥某天敲响宣承的房门,“以后在学校里,你多多照顾井瑶。她也是妹妹,对吧。”
尽管毫无血缘关系。
宣承答应了。拿出男子汉的模样向她保证。
他也确实做到了。兄妹俩每日一起上下学,扎在同一张写字台各自做作业,假期出去玩自行车后座总有个跟屁虫。井瑶在家里惜字如金却会跟宣承讲悄悄话,她愈发爱笑了。
井鸥觉得自己做错过选择,可好在这个错误被及时纠正。
而对于宣承看似坚硬外表下那柔软的本质,她比任何人都清楚。
第8章 莎士比亚 1
周二晚上,井瑶家中迎来一位不算新的“新面孔”。
庄泽站在玄关扬手说句“冰妹好”,被宣诺一把拽进室内,“平时你可不这样,装什么大尾巴狼。”
高校辩论赛第二场题目出炉,军医大辩论队抽到反方观点——悲剧比喜剧更具价值。
他俩是来攒素材的。因为在宣诺眼中,大姐是“悲剧届代表人物”莎翁铁粉。
井瑶哭笑不得,“我可不会打辩论。”
“就凭你的话量,试问谁敢让你打啊。”宣诺拿出平板电脑,一边开文档一边抱怨,“我们就想死得体面点,对边是师范大,这破论题就是让人家神仙下凡震慑苍生的。”
井瑶笑,去厨房烧水准备沏茶。
庄泽紧挨宣诺坐下,“我灵机一动那个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