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有人下车,晴子被喧闹吵醒,揉着眼睛问,“是爸爸来了吗?”
“马上到家就见到爸爸了。”井瑶拍拍她的后背,小家伙再次沉睡。
电车重新启动。
宣诺靠着车厢,定定问出一句,“田中是个好人吧?”
“嗯。”无需质疑。谦和容忍,彬彬有礼,是那种几乎把“好”写在脸上的好人。
“妈为什么不和他过下去呢?”宣诺望望窗外,东京的夜明明如此迷人。
过眼云烟,这个问题不需要回答。
井瑶也不想回答。
第30章 东京 4
停留东京最后一天,宣诺身负购物重任,与晴子两人连体婴儿般早早出门去商圈血拼。井瑶留店里帮忙,送走食客,收拾大半服务生也告别离开,她和田中各司其职做收尾工作。
田中整理着厨具浅浅淡淡开口,“我告诉晴子六月要去中国,她好像有些犹豫。”
“因为婚礼?”井瑶正在拖地,手下不停问道。七岁小孩并非一无所知,尽管不会清楚妈妈再婚将产生哪些具体的显性的影响,可她至少明白对方会有新的家庭新的家人。到底是孩子,晴子无法如两个姐姐明快爽朗地接受事实。
“是。我解释很多,可晴子还没有答应。”田中颇为无奈地走出厨房,在外厅角落坐下。他早晨才做出决定,说去中国时小家伙一蹦三尺高,兴奋地马上要准备行李,可提到妈妈婚礼,瞬间如霜打茄子,不悦全写在脸上。
田中不想骗她。夫妇分开,两人都各自拥有追求幸福的权利。他需要让女儿明白此中道理。
井瑶擦完地板,将工具收进仓储间。她询问对方,“喝杯茶?”
“好。”田中点头。
她去厨房烧热水,准备做一壶蜂蜜柚子茶。透过贴着招牌菜的窗户可以看到街上间歇经过的人,春末午后,阳光充足,每个人都慢悠悠不赶路的样子。偶尔有人驻足,仔细打量门面,目光落到她脸上总带有笑意。
东京是个奇妙的城市,时而客气地几近冷漠,时而又温柔地触及灵魂。
因为一个人爱上一座城,也因为爱不上一个人离开一座城。
井瑶也曾强烈地憎恶过自己的母亲。
她不想将之描述为“恨”,那和宣承宣诺对井鸥的情感显然不一样。不理解、不认同,因为内心强烈的正义感对最亲爱最信任的人产生反感情绪,她一度厌恶井鸥到极点。
四十一岁,冒着生命危险产下晴子,小家伙刚满周岁井鸥决绝地选择回国,不留一丝周旋余地。到井瑶知道时她已经回到本市,找好私立学校工作准备入职,一切进行得悄然而迅速,像一场蓄谋已久的完美计划。井瑶的怒火隔着越洋电话喷薄而出,“你怎么能这么做?晴子说不管就不管,你不养她为什么生她?”
母亲的沉默又给火加上一把柴,井瑶颤声质问,“妈,我小时候怎么过来的你都忘了吧。”
比打骂更疼的是扒开伤口曝露在阳光下。井瑶疼,可她知道井鸥更疼。所以从小到大她只会默默舔舐伤口,藏着掖着恐怕被母亲发现。家不完整井瑶认了,平安健康成长为一个大人,她将过去埋在时光里盖上一层土,它们是不值得怀念与祭奠的死亡。
“我没办法爱上田中。”井鸥略过所有问题给出答复。
“你不爱他为什么一开始要选择他?”井瑶很少发火,但这次她忍不了,后槽牙都在打颤。被嘲笑没有爸爸时可以忍,被讽刺仗着后爸摆出高傲面孔时可以忍,异国他乡一分钱掰成两半花算计着过日子可以忍,哪怕所有声音都在说井鸥是个自私自利不守妇道的女人时她也从不认为母亲有错。井鸥从来都是井瑶的骄傲,被质疑只因她有超乎世俗的勇敢而已。可是啊,田中和晴子不是随手取放的玩具,他们是活生生的有情感的人,而母亲在顶着一意孤行的旗号亵渎情感。
隔着几千公里,除了厌恶,井瑶什么都做不了。
“瑶瑶,”井鸥意外地冷静,“我这一辈子都在爱人,难道不能被爱一次?”
选择田中,只因田中是爱的给予者。他在危机时刻伸出援手,那种无与伦比的宽厚包容深切地打动了她。井鸥远赴他乡,只因觉得自己可以试一次。也许,也许时间久了,他们能顺遂平安携手此生。然而东京生活有太多不适,她不想和大女儿和任何人去解释又有多少次自己尝试去回馈田中的情感,事实就是她做不到。
晴子是个意外,发现怀孕时已经不能手术了。没有完整的家,她仍会尽最大努力做好母亲。打这通电话的初衷只是告诉应该知情的井瑶现实状况,井鸥从未奢求被理解,她从来都不是为人认同的好妻子,好母亲。
也可以忍着过下去,但人只能活一次,井鸥不想那么做。
“妈挺自私的,让你失望了吧。”井鸥叹气。以前小区后身是片荒废的儿童乐园,建到一半开发商跑路,铁门紧锁大人进不去。个头小的孩子们常钻进去玩,很多次井鸥下班回来隔着铁栏杆见井瑶孤零零坐在木马上,一旁孩子们三五成群结伴过家家。其实叫一声女儿就会看到她,但井鸥从未那么做。她想为她保留一点自己的空间,尽管那个空间里有难过与自卑,那仍是小井瑶不愿被任何人发现的属于自己的领地。
井鸥能理解女儿的愤怒,也知道因为自己给她造成过多少有意无意的伤害。只是在她的认知里,人要对自我负责,抛开一切只对自己这一生负责就好。
“是,失望。”井瑶挂断电话。
那年她二十二岁,已经明白并非所有生命都因爱降落到人世间,晴子或许是那不幸中的一个。
开水咕咚作响。井瑶关了火,将水倒进面前的两个瓷杯,柚子香沁人心脾。她一手一杯端到外厅,田中躬身坐着正对手机发呆,落杯声音引他抬头,他轻声道谢。
手机屏幕还亮着,是一张照片。田中站在寿司摊位后,穿白色厨师服带高帽,单手比耶;井鸥在前,竖起大拇指夸赞食物美味。背景里有三三两两穿校服的学生,热闹要溢出屏幕。
这张照片井瑶见过。2011年春初外国语高中举办世界文化交流活动,各个国家支起摊位带来当地美食,全校师生共享狂欢。井鸥给她发来很多张,美国、泰国、韩国、意大利,田中是诸多照片里一闪而过的面庞。
屏幕自动熄灭。田中端起瓷杯吹吹,抿一小口轻笑道,“这次有点甜。”
茶料是井瑶周五做的,重操旧业,手生。
他侧头看墙上的时钟,“她们要回来了吧?”
晚上七点的航班,井瑶“嗯”一声。
“晴子好久没这么开心了。”田中笑得惨淡,“每日和我这个忙碌无趣的老爸在一起,我也很抱歉。”
井瑶淡淡接一句,“怎么会。”
“假若知道晴子不快乐,我也许不会那么做。”田中拨弄着杯子,一圈又一圈在桌上自转,犯错一般将头垂下去,“怀孕是我自作主张,事前我没有告诉你妈妈。我想也许我们有了小孩,事情会向好的方向发展。结果更糟糕了,对吧?”
田中明白,从一开始就明白井鸥对他只是某种情境下的选择。他期望陪她验证这种选择是正确的因此刻意忽略对方的动机和初心。他在井鸥不知情的状况下将一个新生命带进母体,于是这便成了井鸥口中必须接受的“意外”。
原来是这样。
可谁都没有资格去指责一个怀抱希望的人。时至今日,晴子更像是一份礼物,纪念意义不再重要,礼物本身足够值得被爱护珍惜。
“不对。”井瑶看着他摇头,“晴子会长大,她会理解的。”
像我像小诺,像我们终有一天将厌恶消融掉,明白自己曾认定的对错之间其实有一条长长的缓冲带。
“但愿如此。”田中笑笑换了话题,“新的家人如何?听说是位大学教授?”
比起宣前进或即将到来的章中平都带有父辈的老成持重,田中更像个大朋友。井瑶与他不过十几岁年龄差,也更能切身感受他的所思所想。井鸥不讲日语,一身教英文的本领来日本后等同虚无。她是那个年代人人羡慕的高等学府大学生,她是受家长尊敬被学生爱戴的重点中学优秀教师,她最引以为豪的成就是年年创新高的升学率将一批又一批人才输送给社会,可到东京这一切都不复存在。她能做的只是在餐馆后厨打打下手,会的一两句日语根本不足招待一桌食客。井鸥找寻不到自我价值,甚至,连日常事务的处理都需要仰仗他人。田中无能为力,他消解不了她内心的落差,只能更加卖力地投入这间小小餐馆而后每月让她将钱寄回国内。他用尽力气对她好,已经到没办法更用力的程度。可他们不是一路人,最初就不是。
对此田中始终耿耿于怀,分开后不止一次与井瑶诉说是自己无能委屈了井鸥。比起前任或后任显得更杰出的社会标签,他的自卑隐藏在内心深处。
自卑感是及其私密的个人情绪,井瑶不愿触及也不想劝说,只得一语带过,“新家人看上去都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