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是晴澈明朗的蓝天、一闪而过的远方树林、笔直醒目的白色跑道线。
画面静止,机舱内说话声、手机消息进入声交杂。
中年妇人绘声绘色向家人们描述起飞行经历,井瑶收到来自短暂相遇陌生人的感激之词。
“如果爸爸不走,”宣诺看着他们,对井瑶笑了笑,“我们也会和他们一样吧。”
如果,这两个字就像触不到的恋人,明知徒劳一场却不可抑制地总会想。
“也许吧。”井瑶作答。
宣承大概已结婚生子,宣前进和井鸥享受天伦之乐。宣诺是被捧在手心的小公主,衣食无忧未来明朗。他们会在假期来一次全家游,飞机上相邻而坐,欢快热闹地彰显我们是一家人的事实。而后租两辆车自驾,沿途拍很多照片。没有田中,更无晴子,东京是东京塔的夜景、浅草寺的求签、银座的购物店和上野公园的樱花。旅程结束疲惫且留恋地回去,聚餐时牌桌间告诉周围要来玩的人,哪里值得一去哪里感受一般。也许会再来一次,也许下次就换了目的地。
比之现在,多像一种奢望。
可宣前进走了,甚至没有和世界体面地告别。他的离开像一把利剑捅碎幻想的彩球,也扎进每个人的心口。
得知宣前进出事是在某个寻常夜晚。井瑶正在准备二外小组作业,脸书群组里成员们聊得热火朝天,一半正事一半玩笑。有个男生说家里暖气坏了,如果隔日不出现证明自己已被冻成冰块,绝非刻意拖大家后腿。有人立刻回复,怎么是拖后腿呢,少了你小组整体分数肯定变高。
“瑶,PPT整合完发过来。”有人提醒。
“好。”井瑶敲回。而后接到母亲来电,井鸥没有任何寒暄,原话是“宣叔叔情况不太好,人在医院。我联系不上小承,你们尽快回来一趟,越快越好。”
国内此时凌晨四点。
井瑶一只手还握着鼠标,拿电话的手忽而乏力,“怎么突然……”
“明天能回来吗?”
“明天?”群组里仍你一言我一语讨论十几小时后的作业汇报,井瑶挪开视线,“宣承在外地执勤。到底出什么事了?”
沉默中,心跳越来越快。许久,井鸥压低声音告诉她,“车祸。高速路上他超车被大货车从后面顶上来,昨晚的事。”
“昨晚?那您怎么才……”井瑶停顿一刻又问,“宣叔叔自己开车?”
宣前进在部队时腿部受过轻伤,安全起见,需走高速的情况他断断不会自行驾驶。
问题被井鸥打断,“尽快回来。不然明天都说不准……挺不挺得过去。”
通话结束。
再发消息过去,没有任何回复。
井瑶呆坐一会儿,然后半懵半醒做完作业整合。PPT发到群组,连同一句话,“对不起,明天我不能参加汇报了。”
大家以为她也在开玩笑,直到井瑶发过去,“我爸爸重病,我需要回国。”
第一次,她对宣前进的描述是——我爸爸。
当晚给学校发去请假邮件,买好隔日回国机票。宣承身份敏感,擅自离岗有逃兵风险,井瑶替他拟好请假报告发到手机,留言告知家中情况。执勤中时而会隔绝通讯,她全无更好办法。
几件随身衣物塞进行李箱,想睡却怎么都睡不安稳,电话几乎没有离过手。她反复琢磨为何昨晚的情况母亲到现在才告知,就算不是出事当下,若如此差劲难道不该手术结束就说?
井鸥似乎有难言之隐。
转机两次抵达后直接去往医院,睡眠不足让井瑶有些恍惚。这种恍惚一直持续至见到在重症监护室的宣前进——平日那样英武的人颓然躺在那里,有呼吸无意识。
就像做梦,一场醒不来的噩梦。
井瑶扭过脸,干涩的眼睛泛起一层湿潮,她使劲揉了揉。
“奶奶呢?”
“我让她们先回去了。”井鸥抬手看看时间,“走吧,到点了。”
境况如此,连面对面说声再见都变成奢侈。
去护士站取过行李,母女二人肩并肩走出医院。太阳半落却势头不减,井瑶被光刺得眼前阵阵发黑。她停下低头稳稳脚步,再抬头发觉母亲已走出老远,全未察觉自己的中途掉队。
井瑶追上去,井鸥这才回过头,“你哥什么时候回来?”
“说不好。”家里已经知晓宣承在军团,只不过他们在描述时刻意避开某些任务属性,井瑶补一句“他在外省执勤,要等队里报批。”
“小承赶快回来吧,这最后一面都不知见不见的上。”井鸥叹气。
“妈,有事您别瞒我。”井瑶用了肯定句式,母亲表现反常,而问题太多一时不知从哪说起。
井鸥站定,目光沉着看向她,“如果你听到什么话,而我告诉你那不是真的,你信不信?”
一个关于信任的问题,一个从未在母女间出现过的问题,一个井瑶认为压根无需说明的问题。
她点头。
井鸥像是回应也跟着点点头,继而正色道,
“宣叔叔是开车追我出的事。”
第29章 东京 3
周六一早,井瑶刚下楼开始摆布桌椅便被田中挡下,“假期没有几天,不要总待在店里。小诺又是第一次来,你们出去玩。”
“没关系。”井瑶欲继续。
田中难得强势,直接塞给她一把日币,“去迪士尼吧,晴子也好久没去了。我总抽不出时间陪她。”
餐馆每周营业六天,晴子又是那样善解人意的小朋友,期待都被压在心里。井瑶点头答好,手下推脱,“这些不用。”
田中却有些不悦,执意要给。她想到自己说过负责他们参加婚礼交通住宿的事,这才反应过来许是那些话着实伤到这个善良男人的自尊,于是接下装好。
田中笑了,“瑶,辛苦你。”
他总爱说“辛苦”,带些不自知的腼腆。一半出于礼仪习惯,一半来自真切感谢。
井瑶去通知两位刚刚起床的姑娘,晴子高兴地一蹦三尺高,迅速换好一身碎花连衣裙。积极准备的模样逗得宣诺直笑,“臭美这点倒真像妈。”
“也像你。”井瑶逗她。
“我天生丽质好不好。”宣诺一边说一边找出两套衣服,“姐,你说我走美艳风还是男友风?”
“右边好点。”井瑶投票裤装。
“是吧?我就说我适合穿休闲款,又帅又飒。”
“好走路。”井瑶偷乐,“快换吧。”
三人在房里说说笑笑磨蹭一阵,晴子忽而问道,“姐姐,巴黎的迪士尼也很好玩对不对?”
宣诺听不懂,待井瑶翻译过后一边帮小姑娘扎辫子一边接话,“她肯定没去过。”说罢想到晴子也听不懂,急忙催促井瑶,“翻一下。”
“我怎么就没去过?”井瑶笑,继而换成日语告诉晴子,“很好玩。”
宣诺吃惊,“你,怎么可能喜欢迪士尼?”
“喜欢啊。”井瑶认真点头,“特别喜欢。”
应该说——迪士尼,好久不见。
料理完宣前进后事,井瑶和宣承一起回法国。
说是料理,其实并无多少可做。流言仍未消散,奶奶放话一切从简。没有葬礼,亲戚们过来齐齐吃一餐饭,旧日战友今日同事来家中喝杯茶问候几句。宣前进的黑白照片摆在客厅正中,他威严地接受着探访者三鞠躬,谁都不知道生命最后一刻他那些疑问有没有最终消解。
宣家的房子被卖掉。奶奶说小诺日后念书少不了用钱,瑶瑶和小承保不齐也有需要的地方,仨俩人住着倒孤单。老太太没文化,可心明眼净,看事情比谁都长远。她带小诺先去小姑家暂住,等年底井鸥原先的房子租客期满离开,她们便可一起搬过去。至于井鸥,她告诉大女儿自己先在学校旁边租个房子,暂时落脚而已,无关紧要。
井瑶学业未完,宣承有军队合约,生活不会因怜悯止步半分,回归正轨是不得已的选择,也是最好的选择。
家中急剧生变,家人四散开来。
井瑶退掉原来学校附近的精装修公寓,换到城郊二十平米阁楼。里间双人床紧挨卫生间,放不下衣柜,买一单杆晾衣杆充作两用;外间一侧靠墙嵌入式电磁炉水池算厨房,一侧书架加书桌做写字区,中间过道可摆一张移动小桌,席地而坐用餐无碍。她向宣承炫耀,好歹也叫一室一厅。井瑶很满意,因为房租比原来少一大半,没了背后支撑,她必须要负担自己现在的生活。
通过同学介绍找到一份法餐厅服务生兼职,周末两天,按小时计费。井瑶火急火燎上岗,跟着同事学习怎样招待客人怎样单手拿六只高脚杯。最初两周不上手频频出差错,晚上回家把自己蒙在被子里掉眼泪,第二天重振旗鼓笑着去上班。这是现阶段唯一的经济来源,再苦再难也得坚持下去。
那是她第一次感受到生活的重量。
弱不禁风的温室花朵被丢到田间野地,不顽强就没有生存资格。
餐厅晚上十二点打烊,宣承通常会来接她。偶尔赶上他值班,井瑶便走回住处——夜间共车票两欧元一张,她觉得不值。不足六公里的路要走一个半小时,约等于一套歌单,两集电视剧,或者一个长长的电话粥,总之听着说着也就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