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绝望地想起七岁时的那晚,母亲在我的身上发泄的那晚,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
这些回忆就像是梦魇一般跟了我这么多年,到现在我还无法摆脱,每当心痛或绝望时都会想起它,然后瑟瑟发抖,浑身冰凉。
我想,那时我觉得最痛的应该不是背上的一条一条的红肿印记,而是母亲打我时的那种眼神,充满了愤恨和绝望,好像我是什么肮脏或倒霉的东西一般,令她心生厌恶。
下午的两门考试我显得十分焦躁不安,我担心张瑞泽会把我的秘密说出去,又担心自己分心去注意他的言行而考不出好成绩。
在考试结束后,我想找张瑞泽进行一次简短的谈话,可等我收拾好书包回过头找他的时候,他已经不见了踪影,桌子上还留着考试时发的演草纸,上面一片空白,没有一个字。
失望包围着我,我像个打了败仗的士兵,垂头丧气地离开学校回了家。当我踏进家门时,看到的画面再次让我惊慌:家里一片狼藉,电视机被砸烂了,桌子被掀翻了,我的课本被撕碎了散落一地,地上随处可见破碎的玻璃,而母亲就坐在这些破烂里面,目光呆滞,遍体鳞伤。
我丢下书包跑到母亲身边,还没等我开口,母亲就喃喃自语:“讨债的人来了,好不容易攒的钱全被抢走了,什么都没了,你没有学费了,我们要饿死了……”
我彻底傻眼了,我从未想过讨债的人会找来,也没想到现实会残酷到如此地步。我起身跑出了家,去了公园,坐在长椅上等待那个人的到来。
我相信,他一定会来的,因为他早就知道他提出的条件我会答应的,不,是知道我必须答应。我没有后路可退,唯有用交换条件来勉强维生。
黄昏的空气很污浊,身上的汗液变得黏稠,蚊子开始围着我旋转,伺机寻找下口的地方。我坐在长椅上一动不动,像在祷告,神圣,不容亵渎。
我把自己对未来的向往、对生活的希望、对尊严的敬仰拿来祷告,因为从今天开始,我就要和它们告别了。这一切都是上帝给我的当头棒喝,让我学会对命运卑躬屈膝,唯命是从,没有翻身的余地。
华灯初上的时候,张瑞泽才来,他靠在路灯上,没有出声,抽了一根烟,等待着我先开口。我看着他抽完一根烟,才对他说:“你的条件,我答应,但你必须保证每年都不跟我抢第一。”
他冷笑一声,猛地把我拽起来,嘴唇差一点就贴在我的嘴角上。我看着他肆虐的眼神竟失了神,心脏像被什么东西捆绑住了,痒痒的。
他笑着让嘴唇始终离我有那么一丁点儿的距离,然后嘴唇开始在我的脸上游走,最后停在我的左脸颊上:“你真是一点女人味都没有,只能用这种方式来俘虏,真扫兴!”
“我的条件,”我回过神来,继续我刚才的话题,“你必须答应才行。”
“你有资本跟我谈条件吗?”他松开紧抓着我胳膊的手,将我扔回长椅上,“你现在必须求我才行,怎么能和我谈条件呢?”
“不要强人所难。”我咬紧嘴唇,低声下气地说。
“哟,很有自尊心嘛!”他又露出慵懒的神情,“那就等你把你的尊严丢掉了再来找我吧!”
“我求你。”我用最小的声音吐出这三个字,眼眶却不争气地红了。我那不可一世的美梦终于在这一刻彻底破灭了,我原本就不是什么高贵的人,还做什么美梦呢!
“很乖!”他捏了一下我的脸,“从今天起,你要记住了,你卑贱的命根本无法和我抗争,你想要的耀眼全是我愿意给予你的。而你,是独属于我的,就像马可一样的存在。”
马可,牧羊犬。我,和马可是一样的存在。
我冷笑,抬起头看着他神气的面容,第一次发现,原来他高傲的资本如此之多,在别人都是毛头小子时他就出落得玉树临风,并且还有引以为傲的成绩。
这样一个根正苗红的少年,我拿什么跟他对抗呢?我只是一只灰头土脸,还没有发育完全的丑小鸭,又穷又卑微,想恨敢恨却没有资本恨。
我,只有在卑微的生活中卑微地生活着,卑微地受尽屈辱,然后卑微地死去,这就是我最卑微的宿命。
我认了。
期末考试后放两天假,然后返校拿成绩,开大会领奖学金。
这两天里我做了许多事情,首先把一片狼藉的家收拾干净,把一直发呆的母亲扶到床上躺好,然后清算母亲钱包里剩下的钱,去买菜回来做饭。
虽然我恨她,但她是我唯一的亲人,我们只能相依为命。
我手里握着我和母亲仅有的十六块零三角钱,独自去市场买菜。这是我第一次去市场买菜,脏乱的地面和腥臭的气味令我作呕。
原来我们这个小区不仅居民楼破,连市场也这样脏乱,那母亲每天到底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来买菜的呢?也是像我这样皱着眉毛在菜摊边干呕吗?
我没有控制住自己翻江倒海的胃,在一个鱼摊处吐了出来。看鱼摊的中年妇女阴着脸站起来,指着我就骂:“你这样,我还怎么做生意?你这狗崽子是故意捣乱的吧?你爹呢?叫他来赔钱!”我想开溜,可听到她那句“你爹呢?叫他来赔钱”的时候,我像被捆住了灵魂绊住了脚,动弹不了。
我的视线穿过了看鱼摊的女人,穿过了市场,看到了父亲将我高高举起的画面。他温柔地对我笑:“小雨,要听妈妈的话,不然爸爸就不带你去爬山了。”
“那小雨听话,爸爸就带我去爬山吗?”我天真地问。
“当然了。”父亲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可是,我最终没有和父亲去爬山。现在我已经不再是幼时无知的小雨了,知道父亲早就死了,不可能再回来了,即便不想接受现实也要强迫自己去面对。
“听见没?”鱼摊女主人推了我一下,“快叫你爹来赔钱!”
“他死了。”我面色苍白地吐出这三个字,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出了菜市场。
我什么也没有买就回了家。母亲还躺在床上,我径直进了自己的房间,把门反锁,钻进厚厚的被子里,不愿意出来见到阳光。
我想起父亲,想起母亲打我的眼神,想起张瑞泽轻而易举地就能蔑视我的慵懒神情,想起那个给我信封的女生的飞扬裙角,这些事情让我头痛欲裂。
于是,我从枕头下面摸出美术刀,卷起袖子,狠狠地划了一刀。皮肤立马像干涸的土地裂开了一个大口子,鲜红的液体欢快地涌出,流在床单上,很温暖。
我闻着空气里的血腥味,得到了很大的满足感,疼痛折磨着神经的同时,也在治愈着我看不见的伤口。这些伤口是我的秘密,它们就像是一颗炸弹,静止的,定时的,说不定会在什么时候突然爆炸,把我炸得粉身碎骨。
晚上母亲来敲门,我因为流血过多而有些头晕就没有起床,躺着大声问她:“有什么事?”
“我饿了。”母亲如小孩子一般在撒娇。
“我不饿。”我冷冷地回她的话。现在她绝望了知道来依赖我了,那么我又能依赖谁呢?
“小雨,妈妈饿了。”她还在撒娇。
“滚!”我突然发了脾气,拿起美术刀扔到门上。
母亲收了声,我听见她回她房间的脚步声才哭出声来。我多么希望可以和她拥抱、和她相爱,可我不能,她带给我的伤害让我已不敢再爱她,伤害只有一次就足够了。
两天内,母亲总是腻着我,想跟着我到处走走。我在她每次靠近我的时候就对她发脾气,让她离我远一点,因为从她身上我看不到一点希望。她的眼里灰暗一片。
我今天才明白,原来失败并不会打败一个人,真正能把人折磨得筋疲力尽、毫无希望的是生活。
两天后我返校,那天早上母亲起得很早,破天荒地给我做了早饭,她穿得格外漂亮,她说她要陪我一起去学校领成绩,被我回绝了。
当时她失落极了,但很快她就恢复了好心情,特意为我扎了头发,送我出门。我从她的眼睛里读到了湿润,我不晓得她又想干什么,我只希望她能正常一点,不要干扰我过正常的生活。
返校定在八点半,班主任先在班里公布成绩开班会,然后再组织我们去礼堂开大会领奖学金。
张瑞泽果真没有骗我,我真的如愿以偿地得了第一,拿了奖学金,可不知道他怎么了,并没有来学校开大会,弄得我开大会的时候一直坐立难安,想着他会不会有什么事情。
大会结束后,我们的暑假就开始了。有同学跑过来邀请我在假期和他们一起出去旅游,我拒绝了他们;还有同学要我拿奖学金来请客,我也拒绝了。
所以,当我离开学校的时候,一路上都听得到他们在大声地说我多么多么小气,不舍得请客。是的,我是小气,我也必须小气,因为我穷,我需要这点钱来活命。
我走出校门时,看见了站在校门口抽烟的张瑞泽。他叫我过去,我很听话地走过去对他说:“谢谢你!”
“既然如此,”他灭了烟,“那就请我吃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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