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连说完一直在等周宴北的反应,但周宴北却没给下文。
周宴北转头看向窗外,外头阳光正好,时至中午,出来的游客越来越多,不一会儿就将镇中心的街道填满了。
这两年来他带团来过无数次皇后镇,也看过许多游客,却始终对这个地方喜欢不起来,反而是距离皇后镇大约一个多小时车程的瓦纳卡成为了他心里的朱砂痣。
这时,桌上的手机微震,一条短信传来。
倪晨:临时有事要先回国,感谢这些日子的照顾。倪晨。
周宴北面无表情地盯着手机看了许久,黑字白屏,这上面每一个字他都认得,但合在一起让他无端地心烦意乱。
他分不清心里那股情绪究竟是不舍,还是对她如此轻易就能说出道别的话而生气。
早晨他出门时她仍在床上,但转眼间她又到了机场。他勾唇冷笑,瞬间明白昨夜的温存只不过是她的送别礼而已,而他在某一个瞬间竟然当了真。
唐连见他表情微变,不由担心道:“怎么了?是不是杰森又来找你了?”
周宴北扔掉手机,将咖啡一口饮尽:“唐连,你我本是合作关系,关于你手里的利益占比你想让出去也无妨,但要我让步却没有任何道理,过去几天他们追着我难不成是为了示威,因为无法跟你谈妥?”
唐连的脸色骤然一变:“你在想什么?我怎么可能跟他们合起伙来害你?杰森当初找我谈的时候我没答应,跑了,他们找不到我才追着你不放。你看我现在光明正大地坐在这里,他们知道我的下落之后还追着你吗?”
他被周宴北这一番问话气急,连语气都变得不善起来。认识多年,他自认已经足够迁就周宴北了。
诚然,周宴北这人沉稳、聪明、有生意头脑,但内心孤僻,即使表现出来的幽默和善也总是显得与别人隔着千山万水。他以为他们的关系好歹比别人会好一些,没想到其实并没有两样。
周宴北这个人,实在没什么人情味。
“唐连,人心叵测,欲望是无穷无尽的,你好自为之。”周宴北最后留给他一句话。
唐连眼见他离开,整个人像是石化了似的,听不出他话里究竟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唐连正暗自懊恼着,忽然察觉到有人坐到了刚才周宴北的位置上,他一抬头,脸上瞬间一僵。杰森拿起烟灰缸弹了弹烟灰,他脸上的笑容跟他肥胖的身体一样令人觉得油腻。
唐连再往旁边看去,莫妮卡就坐在吧台的高脚凳上,正目送着周宴北离去。
唐连心里一凛,这个时候才发现自己的位置正是死角,且背对门口,如果不是特别留意,根本看不到有人进来。难道他们已经来了很久?周宴北也早就看到他们了?
“没谈下来?”杰森笑呵呵道,带着一副算计的表情,虽是疑问,却又没多大疑问。
“他不是那么好说话的人。”唐连没好气地说。
“这足以说明你和他的交情也不过如此,先前你还一直维护他叫我不要伤他,可现在看来在他心里你反倒只是个可有可无的人而已。赌场和酒吧的经营权在他手里,一直以来也都是由他出谋划策。对他来说,你的位置也只是换个人而已,并不是非你不可,你还没看清?”杰森说。
“你不用在这里挑拨离间。”唐连道。
“到现在还嘴硬,他卖赌场找人接手的事情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但明明你才是他的合伙人,他跟你商量了吗?没有,你的想法对他来说一点都不重要。”杰森眯着眼吸了口烟,笑着看对方,像看一只落水狗极力挽尊。
唐连气得脸色铁青,紧紧抿着嘴唇,闭目不语,心里对周宴北升起了诸多埋怨。
“唐,我早就跟你说过,你不把他甩了,他迟早也会甩了你,万一他哪天忽然回国了,你拿他一点儿办法也没有。”杰森说。
唐连猛地抬起头,皱起眉头。
杰森佯装同情地摇了摇头,起身拍拍他的肩膀,俯身在他耳边道:“你掌控不了他,所以,动作可要快点儿,不然你可什么都得不到。”
唐连脑海里只重复着一句话:万一他哪天忽然回国了。
他记得从前问过周宴北会在新西兰待多久,周宴北当时是这样回答的:在没有去处之前应该会一直待在这里。
所以他从来没有想过周宴北会回国这件事。在这里,周宴北有事业、有朋友、有理想,虽然他从没提及,但唐连知道,当年他远避纷扰来到这里时,早已做好了在这里终老的打算。
所以唐连从没想过会有这种万一。他太清楚周宴北来到这里的前因后果,就算回去了,那里也未必欢迎他。
可唐连不明白的是,杰森果真只是随口一提,还是得到了某些消息?
周宴北回到酒店,房间已经被客房服务员打扫过了。
整个房间干干净净,看不出倪晨留下过的一丝痕迹。就像岁月能够清晰地把很多人和很多事从记忆里悄无声息地抹去。
他是经历过无数次分别的人,起初会感到不舍,感到空虚,可是次数多了,渐渐地也变得麻木了。
然而她却一不小心,成了一个意外。
这时周宴北的手机显示谢尔东发来的微信,他告知沈昕的确没有姐妹,但他很快就能探出沈昕的虚实。
至于他究竟要怎么个探法,周宴北没有再问下去,谢尔东也没有解释。
周宴北的心一沉再沉,这个结果早在他的意料之中,但倪晨和沈昕真的没有关联吗?他总觉得倪晨偶尔看向他的眼神不简单,充满着怀念、追忆,还有一些道不明说不清的情愫。
他还清楚地记得酒醉的那个晚上,他问她“你是否认识我时”,她眼神里的闪躲和戏谑像是某种伪装。
她说她看不懂他,其实他又何尝看懂了她?
周宴北再次环顾房内,当初为了安全起见,他没有征得她的同意就和她住进了同一个房间,而她亦没有反对。想想他们都不是矫情的人,就这样不矫情地告别倒也不错。
他面无表情地收拾好行李,下楼办了退房手续。
倪晨回到凉城,本想着先去公司报到,但不料父亲沈冲居然亲自到机场接机。她见到他的时候愣了半晌,怀着复杂的心情走到他跟前。
她从小跟着母亲生活,在整个童年时代从未得到过任何父爱。很小的时候她问过母亲为什么父亲从不来看望她们,但母亲一再强调她没有父亲。
她是一个没有父亲的人。
倪晨小时候以为这只是母亲因为怨恨父亲不负责任而说出的气话,但等到懂事后她才明白,原来真的有人真的没有父亲。
而她第一次见到这位所谓的父亲时,已经十六岁了。
“抱歉,在你旅行的时候突然把你叫回来。”沈冲想从她手里接过行李,但被她躲过去了。
倪晨笑笑:“没关系,这是我的义务。”
听起来有些讽刺,但他们父女之间缺失的东西实在太多,也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得清的,像今天这样客客气气的疏离也不算是最坏的局面。
回到沈家老宅,倪晨正要下车时沈冲先叫住了她,吞吐道:“你母亲现在能记起来的事情越来越少了,她前些天一直想回来住一段时间,所以……”
倪晨一下听明白了他的意思:“我会随叫随到。”
沈冲听了这话不由皱起了眉头:“倪晨,我不是那个意思,你也是我的女儿,我对你和对……是一样的。”
“我了解。”
回到了这里就等于重新回到了现实,她的话也变得越来越少。
唯有在过去的那十几天,她才是真正的倪晨。旅途中,没有人知道她是谁,也不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人,以及有着怎样的过去。
她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永远也不用担心因为一句话、一个动作会引起麻烦。
老宅其实已经空了很多年,沈冲带着妻子陆霞去温哥华定居之前曾把钥匙留给了倪晨。而倪晨虽然收了钥匙,但在他们走了之后却从未踏进这里一步。
她在玄关口动作利索地换了鞋,放眼望过去,偌大的住宅已经打扫得干干净净,看起来有了一些生气。她乖巧地跟在沈冲后头,一路上了二楼的阳台。
陆霞就坐在阳台的藤椅上,阳光笼罩着她,她双手搁在身上,闭眼半躺在那里,似乎进入了梦乡。
沈冲过去替陆霞轻轻盖上毛毯,没想到她立马就醒了,并满脸欣喜地问:“昕昕回来了?”
“你连自己都照顾不好,心里还一直想着昕昕。”沈冲话语间全是责备,却没有一丝凌厉。
倪晨想这大概就是从他们一起携手走过的岁月中积淀下来的相守吧。到了他们这个年纪,相爱已经太过遥远,曾经的爱情到如今也已然变成了无法分割的亲情。
她心情不由地沉了沉,在沈冲看过来的瞬间又蓦然露出笑意,轻快地朝他们走过去。
“妈,你们怎么回来了也不事先通知我一声?我好安排时间去接你们啊,偏要趁着我出去旅行的时候回来,这不是故意的嘛。”倪晨眉眼都笑弯了,握住陆霞的手摸摸自己的脸,蹲在她腿边仰头望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