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湘不想与这位女仆长有过多的眼神相触,毕竟她与米涅卢提瓦太太的多次接触都没有给她带来什么美好的回忆,因此她只大致看了一眼就移开了目光。
方才躺在床上看见这张脸的一刹那,她下意识地就认为眼前的是米涅卢提瓦那张阴冷消瘦的面庞。但事实很快就推翻了她的怀疑,因为她所认定的“犯人”正和其他目击者站在一起,除却那张嘲讽意味甚浓的脸之外,她着实找不到什么能将对方“定罪”的“证据”。
“凯茜?”“是凯茜啊!”“她怎么会在夫人的房间里?”“难不成……呵,胆子也太大了。”
在闲言碎语中,凯茜害怕地缩起肩膀。背对众人的缘故,无人可见此刻她脸上的表情。
今天晚上的这出戏,还真是意料之外的展开。
连湘这么想着,余光中瞥见一头稻草黄色的头发胡乱推开他人,匆忙地闯入了房间。
“凯茜?”哈鲁踉跄着脚步奔向凯茜,甚至忘记在老爷与夫人面前基本的礼仪。她不顾其他人看着她的目光已经发生了变化,试探地搂住凯茜削瘦的肩膀,想将她从地面上搀起,“凯茜……你没事吧?”
“哈鲁?……是你!”附趴在地面的少女,终于说出了第一句连贯、完整的话语,“哈、哈鲁……”她的身子剧烈地颤抖着,大颗大颗的泪水从眼眶中滚落下来。
哈鲁不安地看了眼两位主人,见他们都没有制止自己的意思,她的胆子便大了一些。“凯茜,你怎么会在夫人的房间里?”她抓住少女的手,想要让对方明白目前的处境。
凯茜纤瘦的十指猛地收紧,指甲死死掐入哈鲁手腕上的肌肤。在一阵短暂的沉默之后,“是……是玛利亚夫人。”少女漂亮的黑色瞳仁中溢满泪水,因为过度恐惧,她说话的声音微微发颤,“我看见了玛利亚夫人,走进了……新夫人的房间。”不恰当的停顿,让“新”这个词汇格外刺耳。
围堵在房间外的仆从大多正安静地等待主人的指示。虽对发生在几分钟前的意外感到好奇,毕竟身为下仆,并没有在主人在场的时候窃窃私语的权利。然而,就在凯茜说完这句话后,仆从们再也无法掩藏对自身这些秘辛的好奇,一时,交头接耳声渐起,真实的、虚假的消息在仆从们的口耳之间迅速地传递蔓延。
玛利亚夫人的“亡灵“,出现在了新夫人的房间中……只要是稍有些想象力的人,就能够从中揣摩出些什么。更何况,在这宅邸中工作的男仆女仆们一个个都自带过度脑补的能力。
在被子遮掩后的嘴角忍不住勾起象征嘲弄的浅浅弧度。
连湘略仰起头,扫了眼凡瑟姆此时的面部表情,就见他在听到凯茜的说辞后瞬间面色铁青,浅蓝色的眼底霎时覆盖上一层厚重的阴霾,“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不难觉察,他极力压抑着的,却还是隐隐从词句之间透出的怒意。
在他开口之后,极度激动而忘记自身仪态的仆从们纷纷如梦初醒。
他们大多是从玛利亚夫人嫁入德奥特姆家之前就开始在这所宅邸中生活工作,老爷与前任夫人婚姻生活的点点滴滴自是被他们看在眼中,因此他们比任何人都清楚,“玛利亚”这个名字,在老爷心中是个什么样的地位。
可如今,这个默认成为禁忌的名字,就这么简简单单地,从凯茜口中说了出来。
房内霎时噤如寒蝉。那一双双掺杂了情绪的眼,皆定格在躲在哈鲁怀中的凯茜身上。
哈鲁无措地揽着凯茜,室内极端压抑的气氛亦是让她感到了不安。毕竟她来到这座宅子工作的时间不长,或许是在这群仆人中唯一没有亲眼见过玛利亚的人。
凯茜的身子抖如糠筛。知道自己犯了什么样错误,她的嘴唇不断哆嗦着,却再也吐不出半个音节。
这时,菲利奥从人群中走出,打破了这个僵持的局面,“老爷,现在时间也不早了,看夫人的精神也不是很好,不如今晚先暂时放下手头工作,陪夫人先休息吧。”他停了停,继续说,“关于凯茜的事,我会给您一个满意的交代的。”
堆积的工作加上心中郁结,让凡瑟姆早就疲倦不已。听得菲利奥主动担下任务,他无力地挥了挥手,乐得交给其去处理,“行,都交给你去办吧。”
得到允许后,菲利奥恭敬地向两人弯了弯腰。可当他转过视线望向跪坐在地上的两名女仆时,老人面上的亲切之色瞬间褪去,藏于镜片后的眼中闪过一丝凌厉的光芒,“哈鲁,你还不快带着凯茜回房间去。”
哈鲁低下脑袋应了一声。她拢着凯茜的肩膀,硬是将她从地上拉了起来,接着搀着她离开了房间。此外连湘还注意到,在她们离开时,其他仆人纷纷向两侧躲避,似是不愿再与这两人有过多接触。唯有米多卢好像想要帮助哈鲁一道扶着凯茜,但是被后者拒绝了。
这出戏目至此已至散场的阶段,房间内最终只留下连湘和凡瑟姆两个人。
在确定门外再没有了多余人士的气息之后,连湘不动声色地挣开了凡瑟姆的手臂,抱着被子挪到床的另一头。确定两人之间存在着能让她感到安心的距离后,连湘偷偷松了口气。
演戏和现实的关系必须泾渭分明。
“抱歉,”做了两个深呼吸,凡瑟姆勉强平复了堆积在心头的负面情绪,“让你遇见了这样的事情……但是,”许他自己都没有觉察,男人平放的手指抠紧了平铺的床单,在其上制造出道道折痕,“现在,你可以相信我刚才说过的话了吧?”在连湘面前,他想要极力藏起面对未知事物而理所当然产生的恐惧心理,可惜几个不经意的小动作还是泄露了些许端倪。
“呵,”之前两人独处时的谈话犹在耳畔,连湘自然是发现凡瑟姆与她保留着同样的固执心理,“我当然是一直相信你的啊。”为了博取好感度,她面不改色地说出谎言,“不过你就这么相信这名叫‘凯茜’的女仆所说的话?”
以常理推断,在经历一场悲惨的失败后——不管凯茜的目的是什么,“玛利亚”这个名字的确是个极好的用以推脱的借口。
“在那样的场合下,她没有说谎的必要吧?”连湘的反问的确让对方犹豫了,“在我印象中,凯茜并不是个多么活泼的姑娘。平日我和她说话时她都会脸红,甚至都不敢抬头直视我的眼睛。这样的人,会有在大众面前说谎的勇气吗?”凡瑟姆不确定地反问。
“倒是你,”连湘的提问引起了凡瑟姆的警觉,“凯茜口中的‘亡灵’是否存在一事,你……是无法确认的吗?”那一瞬,他的脸上明明白白地写满了怀疑。
连湘一愣,立刻发觉自己快被当成“江湖骗子”了。这个结论让她轻笑了出声,就像是对凡瑟姆的敏锐进行鼓励,“这个么……”连湘勾起嘴角,丝毫没有掩饰自己的喜悦,“是个有趣的发现啊。”她故弄玄虚般说道。
今晚的事件就像个决定性的证据,证明了这所宅邸中,的确存在什么“看不见的东西”。
毫无疑问,凯茜会出现在她的房内,的确是因为这姑娘被某种力量所“控制”了。
对连湘而言,目前最糟糕的情况是她继续像个无头苍蝇似的在这间房子里乱转,最后因为没有发现任何有关凡瑟姆所说的有关“幽灵”的线索,最后黯然离开;但没想到这次她的那位看不见的对手竟然会这么沉不住气,主动暴露了自己“确实存在”的这个事实。
看来,这次她要面对的,并不仅仅是那位阴沉沉的米涅卢提瓦太太呢。
“我向你保证过的,”连湘语气轻快地对凡瑟姆道,“要帮你解决困扰着你的麻烦的,不是吗?”
可是凡瑟姆并不理解她表现在外的这种轻松的状态,“今晚的事,你好像并不在意?”他早就注意到搂在怀中的女孩那躲在被子中的半张脸上尽是掩不住的笑意。就好像对自己“遭到袭击”一事不过是一场能够轻易化解的游戏。
是因为她拥有的那些不可思议的“魔法”,所以就能肆无忌惮地将自身的安全完全抛在脑后了吗?
这么想着,凡瑟姆莫名有些气闷。“是我多事了。”根本没有给连湘时间回答这个问题,他就僵着身子站了起来,“我要去休息了……希望你今晚依然能够有个好梦。”他干巴巴地道。
连湘不明所以地看着他又一次板起的脸,“恩。”即便如此,她还是听话地点点头,“晚安,凡瑟姆。”
可是突然,卧室的门又一次被敲响。
“老爷,”冰冷的女声在门外响起,没有任何情绪的起伏,“我来送一些热牛奶给您和,新夫人。”故意使用了和之前凯茜口中同样的称呼,像是在刻意地强调着什么。
凡瑟姆快速地坐回了床上。接着他手臂一伸,又一次把连湘拉回了他的怀中,口中用依旧温文的口气道,“请进吧,米涅卢提瓦太太。”
连湘的鼻子直接撞上凡瑟姆的胸口,来不及呼一声痛,男人温热的手掌揽住了她的肩膀。恐怕在外人的角度,看到的便是受惊的小妻子亲昵地依偎在丈夫怀中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