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呢?”张愔愔问。
“后来事件发酵起来,监委和纪委不得不介入。”
据阴谋论者揣测,陈律师这一招是有心煽动民意,拉上头的人介入,否则他一介律师,即便是有心对抗三家,恐怕也是孤立无援。
唯有给上层施加舆论压力,逼得他们不得不出面主持公道。
这时门外有交谈声渐近,张愔愔抬头望去,猝不及防就和领头进门的那人堪堪对上一眼,不期然而然,她差点没坐住。
亏得她这几年人情世故见识得多,面上还算稳住了。
时隔经年,陈司诺还是那么样,平淡疏离。不过这和张愔愔记忆深处的模样还是有些许偏差,以前的陈司诺虽然也是冷淡,却流露了几分少年健气。
如今嘛。
其形其色清正肃郁,犹似一股春寒乍生。
不知怎么的,张愔愔压力顿生。
这各行各业,仔细追究起来是处处深似海,律界更是隐而讳。这一行里也是分党分派,各党派之间不乏青年才俊,但能冒头的却只有一二。
按欧阳堂的话说,陈司诺算是其中翘楚。
欧阳堂是个初生牛犊,嫩芽一颗,他亲眼见到曾在网络掀起巨浪的本尊,激动得像支窜天猴,一炮就能原地上天。
张愔愔在底下轻踹他一脚,欧阳堂这才收住。
张愔愔抬眼往原告席望去,出庭的是严海的妈妈。
那女人此时满脸怨毒,当林怿被带入法庭时,要不是法警在场,估计她能冲过去,替她那个还躺在病床的儿子手刃了林怿。
以及,以张愔愔为首的被告方。
开庭没多久,整个调查阶段比较冗长。
唯一影响流程的就是原告严母连珠炮似的打岔。
在陈司诺进行陈述举证时,她跳起来声援,在张愔愔质证时,说到“据现场目击者声称,当日林怿与严海发生冲突,是严海挑衅在先……”,她又跳起来指控反驳。
法官忍无可忍,好几次怒敲法槌警告,她这才稍微收敛。
时间已越过正午,终于到了双方辩论阶段。
张愔愔和陈司诺隔着有限的空间,可谓争锋相对。
陈司诺那边是紧抓原告受到侵害的客观事实不放,再递上沉甸甸的验伤报告和病历本,加之严海至今还躺在病床上,简直就是铁证如山。
关于这点已经是不容置喙。
张愔愔采取轻罪辩护,从犯罪构成要件方面入手:“起诉书指控,被告人林怿犯涉嫌故意伤害罪,罪名不成立。”
首先,林怿并不具备主观犯罪动机。通过法庭调查可以证实,事件由严海主动寻衅而起,态度之蛮横嚣张。值得注意的是,事情起初,双方只是发生口角,是原告严海再一次主动寻衅,对林怿出了手,使得言语冲突升级为斗殴事件。而林怿出手自卫,合情合理。
所以林怿的行为,具有防卫属性。
再者,被害人严海存在重大过错。从林怿供述中得知,严海平日里嚣张跋扈,对林怿有多次的欺凌行为,多次致林怿重伤……等等。
张愔愔根据林怿的供述,声情并茂地还原了一下事实。
只不过有供词,却没直接证据。
陈司诺进而反驳道:“适才张律师的表述体现了一个观点。同学之间发生冲突,只要有一方遭受侵害,那么可将事件定性为校园欺凌,是么?”
张愔愔随即反应过来,想要反驳。
陈司诺没给她机会,“也即是说,本案极有可能是一次校园欺凌事件。”
……
张愔愔听得咬牙切齿,她一心想着打动法官,未料一时疏忽,被钻了空子反将一军。
好在陈司诺没有在“欺凌”这件事上面多做文章,如果他再狠一点,趁着她证据不足,大可将“欺凌”用“少年人之间的小打小闹”,一言蔽之。
但他没有,只是非常巧妙地运用了“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的手法。
既不当好人,也不当恶人。
陈司诺说:“如张律师所言,本次事件一再升级,由口角上升至斗殴,但请注意,在此之前,双方冲突仍属于可控范围内,而促使事态发展为流血事件的,却是林怿最后一推,使得严海当场流血,重伤昏迷。”
接着,陈司诺再一次拿张愔愔的观点自证:“林怿因为和严海素来不和,平日里多有冲突,积怨之下,趁着当日的冲突,对严海报复性出手,致其重伤。”
张愔愔赶紧站起来,说:“我反对,对方辩护律师在无实证的情况下,对我方当事人的主观意图进行恶意揣测。”
法官判定反对有效。
这么一来,张愔愔只得回到原来的观点,避实就虚,从“事件因果关系”的偶然性和外因入手——
导致严海重伤的罪魁祸首,严格上来说是那根棍子。
张愔愔主张:最终结果由介入因素叠加而成,林怿的行为以及事件结果皆存在偶然性,林怿并不能认识到行为与结果之间的因果关系。
所以林怿并不具备主观犯罪动机。
陈司诺从善如流,再以犯罪动机,以及“刑法因果关系”的客观事实,对她的论点逐一进行击破——
陈司诺的意思是:根据刑法因果关系的标准,是主客观的相统一,当以客观事实和行为人的主观罪过为评判基础。
林怿的危害行为对严海造成客观的法益侵害,是既成事实。
从事态一再升级的过程中不难判断,林怿确实存在犯罪的主观故意的嫌疑……云云。
“……”
这场辩论到了后半段,张愔愔处处受陈司诺压制,确实落了下风。
一直到庭审结束,庭审结果择日宣判。
林怿被带走时,林母当场就哭了出来,肝肠寸断,张愔愔心头的愧意更甚。
欧阳堂赶紧过去安慰:“林妈妈,这不还没宣判呢么?咱们还有转圜的余地。”
林父也是唉声叹气:“哪还有什么余地啊?这都要判刑了!我们小怿才19岁啊!他才19岁啊!!他明年还要高考呢!”
这时林怿停下脚步,回头看了张愔愔一眼,抿着唇走了。
张愔愔长长久久地愣着,看着林怿消失在拐角。
出了法庭,走廊里,张愔愔恍惚之间似乎听见了严海的妈妈那尖刻的嗓子,变得好声好气。
她说:“陈律师,真是千谢万谢。要不是你提醒,我还不知道要去问问我们小海,之前那孩子确实不懂事,总爱跟同学打闹,也没个分寸,以后我会严厉管教他的……”
张愔愔听见这话,想起了监控记录的事。
严母是事后才知道自己儿子在校的种种欺凌手段,不知道是不是陈司诺了解情况以后提醒了她,或者是问了一句,间接提醒了她。她才会想到给各路施压,把有可能留下证据的监控录像给藏匿或销毁?
严家这欺男霸女的传统可见是传承祖训,仗着财神爷保佑其家大业大,简直蛮横无理,虽不至于枉顾法律只手遮天。
但瞒上欺下绰绰有余。
陈司诺面无波澜,原本要托辞走人,抬眼见到严母眼睛盯着某个方向,他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看见张愔愔站在不远处,安安静静地望着这里。
他收回视线,抬脚就走。
张愔愔背靠着墙,喃喃自语:“有钱真了不起。”
论能力,也许她技不如人。
但论砸钱,不大不小一个严家,那她还是更胜一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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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辩论部分纯属扯淡,不要轻易采信。
第3章 月下旧梦
先前张愔愔查过了,这严家是做建材生意的,平日里多仰仗张本集团的帮衬,之前张本招标,严家就在投标行列之中,会不会中标还不清楚。
她原本想请她哥出面,跟严家的人吃个饭,给个好处,再让他们撤诉。
反正那严海横行霸道一条龙,他们家里人心知肚明,如今被砸了脑袋,按照因果循环论,属于罪有应得,让他们撤诉并不算欺负人。
不过张愔愔只是这么想想,并没真的给她哥打电话。
这事没定呢。
张愔愔觉得还得找时间去一趟林怿的学校,找那几个和林怿关系不错的同学聊一聊。其实开庭之前她就已经和那几个人聊过了,并没有得到什么有效的信息。
晚上秦游和检院领导吃饭,把张愔愔带了去。
这种场合张愔愔一向不参与,而且他哥也是明令禁止过她,说姑娘家家别上酒桌别出酒局,一张酒席全是虎狼之辈,吃人不带嚼的。
秦游闻言却嗤笑,老流氓一味自己风流,有脸限制别人寻欢作乐?
张愔愔脑袋嗡嗡发紧,案子还没结,她哪有心思掺和不相干的事。但欧阳堂却兴头很足,还撺掇张愔愔去,说有人脉才有案源。
他握住张愔愔的手,切切地说:“姐你争点气,多带我盘几个大案子,我也就出师有望了。”
张愔愔心想你自己成天浸淫旁门左道,还赖我身上。
不过张愔愔确实被说动了,带着自家没出息的助理斗志昂扬地上阵。
秦游瞧这两个没见识的,忍不住说了句:“一会儿不会说话就少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