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愔愔左右一梭巡,很快在橱窗旁边那一桌发现了陈司诺。
他临窗而坐,掌心一本书,桌上的咖啡余烟袅袅。整个屋子像是四壁厚重的画框,绘的是一幅潇洒隽逸的旧影,沐着半壁秋阳。
张愔愔不由放轻脚步,但再轻,高跟鞋触地仍是错落咯哒响。
他先合拢了书籍,再抬头望过来。张愔愔莫名感觉自己浑身冒凉气,哪哪都不对劲,过去拉开他对面的凳子,轻拢一下裙子再落座。
一时之间,两人相对无话。
张愔愔暗自思忖,是先礼貌地叙个旧,或是开门见山,直接把手机里的视频地给他看。
转念之间,倒是服务员先过来了,打破了沉默。
服务员递了菜单本子过来,招呼道:“您好,请问喝点什么?”
张愔愔没有深入体会过咖啡的各种玄妙滋味,喝来喝去就一种:“冰美式,谢谢。”
服务员走开以后,张愔愔决定还是闲话少叙,直接把手机里的视频翻出来,然后递了过去,示意对面的人点开看一看。
陈司诺也不磨叽,接过来就点击播放。
十几分钟的视频,他一秒不落。手机里时不时传出打骂的动静,电子产品锐化过的声音更显得嚣张尖刻,听者生理不适。
服务员把咖啡端上来时,还好奇地睇了一眼,没敢逗留。
张愔愔摸着冰凉附水的杯壁发怔,寒意刺骨了才回神,手指头被冰得麻木。
陈司诺看完整段视频,把手机推回对面,这才开口说了会面以来的第一句话:“那么,张律师的意思是?”
张愔愔目光一沉,说:“撤诉。还有道歉。”前半句是林怿的意思,后半句是她自己的意思。虽然她知道严海一家不可能道歉,但她就想提出来。
陈司诺说:“好,我会代为转达。”
张愔愔另又补充:“再帮我带句话。我不是在跟他们商量,这是要求。目前这个情况他们想全身而退绝无可能,这件事要么按我的要求来,大家自然相安无事,否则,吃亏的必定是他们。”
陈司诺一贯平淡,端起咖啡呷了一口。
张愔愔忍不住加了一句:“陈律师应该了解我的背景。”
威胁嘛,当然是把话说得越漂亮越有效果。
“所以我才好奇,”陈司诺敲敲桌面,指一下躺在桌上的那部手机,道:“你何必多此一举?”
张愔愔没回答,默不吭声地收回手机,脸部线条绷得跟扑克似的,不大自然,“那就麻烦陈律师帮我把话带到。”
陈司诺不再言语。
张愔愔站起来,昂首挺胸地走出咖啡馆。出来以后,她掌心压着胃部,深深地松了一口气,刚才装腔拿调了半天,险些岔气。
第5章 月下旧梦
“如果仅仅是公开那支视屏,届时网络上热度再高,对严家来说不过施点钱银的事,影响声誉也是一时。但如果再赔上一桩命案,凭他严家手眼通天,重创之下再面对网友口诛笔伐的灭顶巨浪……”
“网友才不管你儿子死活,一开始是你儿子霸凌人家,人家不过是实施了报复,最后还投案自首了,人家是好孩子。你们育子不当,纵子作恶,罪该万死的是你们严家。”
张愔愔说到这里,深深叹一口气。一习风倏然从窗口灌进来,把她办公室桌上的卷宗掀开几页,来去匆匆,戛然而止。
林怿这个人……
“这小子对自己对别人都狠。”欧阳堂坐在窗台上点了支烟,霍一口再徐徐喷出,一篷青烟在夜色里张牙舞爪。
“你知道林怿为什么会复读么?”张愔愔问完以后自己回答:“我去问过他班主任,他很聪明,成绩一直很好,去年高考分数与清华录取分数只差一线,然后就被他爸逼着复读了。”
欧阳堂听得有些唏嘘:“那可想而知,他平时的生活环境多压抑。”他想起一审结束那天,林怿他爸说了句:他明年就要高考了!
张愔愔又说:“还有,他一个复读生,和班里的同学迄今为止相处不过半年时间,他就交到了曹明这样对他……忠心耿耿的朋友。”
先前她一心扑在案子上,倒是忽略了关于林怿这个人的部分细枝末节。世界赠与了他什么,他便回馈与世界什么。
这不是狠了,这是于自己于人事于万千世界都冷漠。
两厢沉默之际,张愔愔的电脑滴滴两声,屏幕右下角的微信头像闪了闪,她移动鼠标点开,见是高中的群发消息。
她和高中那伙同学的关系一般,她读高中那会几乎独来独往,如果硬要从里面挑出一个稍微相熟的,那就是陈司诺。
这个微信群是前两年建起来的,也不知道是哪位同学,十分热心地把她拉进了群,因为不熟,进去以后她也没发过言。
群里面通知什么聚会,她也从没参与过。
就在她移动鼠标关闭对话框之际,她瞄到了“陈司诺”三个字。
那人说:注意了!注意了!陈司诺答应明晚到场聚会,平时潜水的隐身的都速速现身,明天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咱们各凭本事,艳压群芳!
她看完,点击左键关闭对话框。
欧阳堂掐灭了烟,说:“这个时候分析这些没用,现在就等严家那边松口撤诉。就算林怿产生过报复的念头,但也只是想法,在法律上连未遂都够不上。在这一点上,他是无罪的。”
张愔愔合拢卷宗,站起来颇有兴致道:“你说,未来科技发展到一定程度,研究出了心理测量一类的仪器,到那个时候,产生犯罪心理算不算违法?”
后来某一天,这个问题她也拿来问陈司诺,他两句话就给打发了。
……
张愔愔一早到律所,看见前台的亭亭垂着脑袋笑得跟偷了腥一样,她过去问:“乐什么呢?”问完才发现她在看书。
亭亭一慌,赶紧把书合上藏起来。
张愔愔好奇,“看书慌什么?”
亭亭犹疑一下,神秘兮兮地把书的封面摊开在张愔愔跟前。
张愔愔仔细一瞧,喃喃念道:“风流上司与禁欲下属。”
风流?禁欲?
张愔愔微微一怔,偷偷摸摸地掩嘴说道:“有空借我看看。”
亭亭点头。
两人迅速狼狈为奸。
张愔愔进了办公室马上接到秦游的内线传唤,水都没来得及咽下就赶紧过去。
秦游很少待在律所,平时跨省跨境地出差到处当空中飞人,如今一早把人喊过去,张愔愔以为是有什么重大事件要吩咐她。
攸同律师事务所,位于星河大厦的23层,占据了整整一层楼的面积。
秦游的办公室和员工的办公区有些距离,想要进入他的办公室,得先穿过外间的秘书室。
张愔愔穿过秘书室,一个拐弯就看见朱秘书趴在办公室的门板上,凝神撅着臀,鬼鬼祟祟地一副正在偷鸡摸狗的模样。
朱秘书余光里瞧见有人过来,急急忙忙地立正站好,在张愔愔开口之前她堪堪露出一笑:“张律师来找老板么?请进。”
张愔愔被弄得一晃范,门都忘了敲,直接推门而入,于是就听见里面一句意味不明的靡靡之音——
“骑什么?”秦游嗓子低沉,适合调情:“骑谁身上都够呛,我可顶不住。”
朱秘书抓紧机会侧耳聆听。张愔愔浑身打了个抖,正打算马不停蹄地撤退时,发现她老板抬手一指,示意她进屋坐下。
秦游把烟从嘴里拿开,捻灭以后丢进烟灰缸里,说:“需要什么就跟老王说……这几天过不去,有事也得等我这边忙完……谁?什么女人?”
张愔愔听这语气不妙,下意识瞟去一眼,就见她老板换了副表情,香烟燃起的雾气未及消散,青烟缭绕的隽隽面容,此刻显得薄寡得很。
“是不是还得我来提醒你注意自己的身份?”
“……”
张愔愔眼观鼻,鼻观心,关闭五感,专注虚无。
正所谓,汝爱我心,我怜汝色。
……
秦游应付了几句,终于结束通话,他把手机往桌面一扔,看了张愔愔一眼,扯了一份文件掀开,边阅边问:“陈司诺这人怎么样?”
张愔愔尚且没回过味来,发出一声疑问:“啊?”
秦游懒得重复,没搭茬,仍是低头看文件。
张愔愔随即反应过来,避重就轻又答非所问,“哦,除了那晚见过一面,其实前几天那个官司,他是原告方律师。”
秦游耐心再说:“我问你这人怎么样。”
关于陈司诺这个人,张愔愔是下意识地不去思考过多,或者说是下意识选择回避,所以她回答:“不太了解,欧阳对他比较感兴趣。”
秦游听见这话,终于抬起头看向她,面上无半分波澜,目光却很冷锐,张愔愔猝然吃了一惊,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
“你才跟人打完一场官司,你说你对他不太了解?”他丢开文件,扣上钢笔的笔帽,说:“你这案子庭审结束多少天了?”
“……”
张愔愔得了一顿敲打,只好努力想了一想,像什么“逻辑清晰,心思缜密,反应敏捷”一类的夸奖,未免官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