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政坊坊正就要给他跪下了,已被张思远托起:“这些大部分都是一位女菩萨所赠。坊正万不可谢错了人。”
坊正随着张思远的目光看去,果见一辆装饰华贵的牛车在一旁侯着,坊正便要上前去谢,却被张思远给拦住了:“还请坊正先做此事,免得宵禁关了坊门,某回不去了。”而后又低低嘱咐了他两句。
坊正“哎哎”了两声,连忙去武侯铺里说了这件事,给他们分了两贯钱,便招呼他们将车里的钱抬下车来。
思夏看着那些衣衫褴褛的人或是拄着根破棍子,或是端着个豁口的破碗,欣喜地捏着两贯钱不知所措。
一旁的薛家小娘子似是被这份慷慨的做法给感动了,掏出帕子在眼周揉了揉,又让婢女将身上带的钱全给了修政坊坊正。
思夏内心有些酸涩,若是当初她不被纯安长公主接来,这么多年过去,她阿爷给她留下的那点钱恐怕不够用,而她是不是也会沦落成那街头讨饭的乞儿呢?
“阿兄,我们回去吧。”她不想再看了。
张思远看她面露疲惫,便爽快地答应了一声。他要走,那薛家女郎得跟上啊,才要上牛车,修政坊坊正这才想起张思远的话来,又倒腾小腿,“嗖嗖”奔至薛家小娘子的牛车前,恭恭敬敬地道了声感谢,而后又是夸张地颂了两句女菩萨。
那些个乞儿得了好处,自然得膜拜一下女菩萨,跪在了薛家女郎的牛车前,叩首的叩首,颂扬的颂扬。
“小娘子真是大好人啊!”
“某一定记着大好人的好。”
“这样的大好人得让长安城里都知道啊!”
起初薛家小娘子美地找不着北了,反应过来时张思远已经走远了,当即想要发作,却不得不憋着以免“大好人”的形象崩塌,是以让仆役说了无数遍“不必谢,快请起”才调转了牛头往家赶。
一般女子出行乘牛车,因牛车行走稳当,稳当是稳当了,速度便降下来了,张思远的马车快,又先走一步,她哪里还追的上,气得想落泪。
而思夏,却是一路笑到了家,直笑到腹痛:“阿兄,我倒是迫不及待想看看明日或者后日数家郎君争着去求薛家女的场面了。”
第十二章
那修政坊的坊正果然不负张思远的嘱托,那些乞儿果然是散布消息的高手,不出半日,薛家小娘子的事迹已经传遍了长安城家家户户。
京兆尹知道这事后,更是感动,薛家小娘子的扶贫措施做得好。
那些官眷着人去打听尚书右仆射的掌珠,方知其是个美人坯子,又如此心善,不像其他家的女儿骄横无礼,这样的儿媳将来定是孝顺公婆的,便争先恐后地让自家郎君做了诗文或是礼品或是时令鲜果与那薛家小娘子搭讪。
他们已经想好了,若是这个小娘子有了婚约,那她的妹妹也是好的。
尚书右仆射与自家娘子看着王家、李家、赵家以及其他家中送来的东西,而自己的掌珠却哭红了双眼,硬是要出家当姑子去,于是,薛家夫妇头疼了。
好歹与太后沾着点亲,薛家也是高门,哪能让小娘子去庙里做姑子。太后知道了这事后,让薛家夫妇选了个中意的,拉着薛家小娘子相看了。
敢来求娶薛家小娘子的郎君也不差,又有太后做主,薛家小娘子在哭哭啼啼中点了头。
因薛家小娘子骤然转了心,她的几个闺中好友难以理解,询问缘由时,那薛家小娘子镇定自若地说她那是发善心,还告诉闺中好友,日后别去给那郧国公府送匿名东西了。
闺中好友还在莫名其妙,却也咂摸出一点旁的意思来,心说她这是被郧国公算计了吧。私底下嗤之以鼻了半晌,然而转念一想,连与太后沾亲的薛家女郎都吃了瘪,近来还是别去送悄默声地送东西了,先看看形势再说。
郧国公府收的匿名礼物少了,思夏就轻松了不少,心情自然也不差。再过几日便是上元节,她就更开心了。
原本是央着张思远带她外出观灯,奈何人日那天她在外受了风,咳了几遭,张思远便不许她外出了。
长安城宵禁严苛,但是正月十四至十六的夜晚,长安城会解除宵禁,百姓可在城内各坊之间自由活动。
说起来,张思远因给两亲守孝数年,而思夏同他在一起这么多年,也就只带她外出观过一次花灯,那还是思夏刚到公主府过得第一个上元节。
那年他十三岁,个头窜得高,力气也大,而思夏才有六岁,磨合罗似的小娃娃上街不是去观灯,只是观人腰,看人家的脸都得仰着头,根本看不到花灯。
跟着仆役要抱她,她不许,李增抱,也不行了。张思远夸下海口说带她看长安城最美的花灯,是以胳膊酸了也得抱着。
那时的思夏还不像现在这样要什么便脱口表达,一双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一盏兔形花灯看,张思远知道她心里喜欢,让人买了来塞到她手里,她喜欢得不得了。后来每到上元节,即使他守孝,也会让人取一盏兔形花灯亲自送到她手里。
思夏本想再求着张思远带她出门,哪怕一个时辰也好,可他就是不许,此刻看见兔形花灯送过来,便知上元节外出观灯的打算就此打了水漂。
知道他是为她好,思夏再有不满也生不起气来了。
“你不是一直想去曲江池看雪吗?”张思远正经八百道,“其实曲江池最适合踏青。这次上元夜我们不出去了,待到柳绿春红了,我带你去曲江池转转。”
二月仲春便已有桃花绽放,可那是毕竟天还有些冷,待到三月暮春时,才是真正踏青的好时节。
曲江池位于长安城东南,曲江池畔除了有达官显贵的别业,更有皇家园林芙蓉园。
春日来临,国朝人士乐意去曲江池踏青。有诗云: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
张家学堂逢五和十歇假,但三月三日是上巳节,女学生们央着老先生开恩,于是学堂放了假。
今日天气好得很,流云溶溶,日光暧暧,惠风煦煦,适合出游。
车子辘辘而行,至曲江池畔时,已近正午。思夏挑帘下车时,日光刺了眼,她赶忙抬手在额上搭了个棚,眼睛缓了缓才适应了强光。
曲江池因流水曲折而得名,以坡就势,上有玉桥卧波,更有花木丛丛掩映,一斛日光倾泻而下,映在烟水之中,碎成了瓣瓣金子。
曲江池东侧是占一坊之地的芙蓉园,岸线曲折,可以荡舟,池中种植荷花、菖蒲等物,荡舟于其中,该是别有一番滋味。芙蓉园内有有亭台楼阁,即便不入园中,在外亦能看到绣闼雕甍。
因今日是上巳节,出游者众,行人或三三两两撑伞而行,或立于桥头捏着鱼食喂鱼,或戏水,或曲水流觞,最终要的便是游玩采兰、驱除邪气再祈祥一事。
今日出门的女郎,几乎都没戴帷帽。不过,思夏今日穿了男装出门。头发束于顶,用一根铜簪固定,身穿青色圆领袍,腰束革带,足蹬黑靴。常有国朝女子身穿男装或是翻领缺胯胡服的装束,思夏平日去学堂也是穿男装,是以今日出门这副打扮也不稀奇,不过相比上学堂,她今日的眉毛画得粗了些。
其实,但凡人细细看便能辨别出是女子之身来,一来没有喉结,二来胸脯隆起,腰肢也细,怎会是郎君呢?
主要是,思夏不敢今日穿着齐胸襦裙站在张思远身边。虽说人日那天让薛家女郎吃了亏,可那些要生扑张思远的小娘子可不止薛家女郎一个,今日又是驱邪祈福的大好日子,她想让张思远在这种场合邂逅佳人,却不想无故引了误会,穿男装会稳妥。
然而,她想岔了。
张思远今年二十二岁了,没有正室,连个妾也没有,身边倒是有颜色艳丽的婢女服侍,可人们打听了,那随身的婢女不是通房。有意他的小娘子通过这种种迹象猜测,莫不是……他好男风?
今日来曲江池踏春的小娘子们只看了一眼他身旁跟着的一个模样俊朗的小郎君,一时气急,也没来得及细问,当下便有哭晕过去的。
思夏颇是无语,今日人多嘴杂,她脑子里胡乱想着,是不是给她阿兄闯祸了?
此次出门,绀青和宝绘也是穿着圆领袍戴着幞头出门,终究是下人,与思夏的衣衫还是有区别的,即便是被人看到,从衣衫上便能有所区分,再者,她二人走在张思远和思夏身后,怎么看怎么是随从。
唯独思夏,成了那群小娘子眼中的一根刺。
那群人打听到张思远脾性好,犹豫着是否要上前确认“他好男风”这事,却是没一个敢的。张思远到底是从一品国公啊,光天化日之下问这个问题实在不雅,可是不问个清楚明白,恐怕今晚睡不着觉。
左思右想,终是打定了主意,低头嘱咐了一个婢女两句。
随后,一个梳着双丫髻的小婢女“噗通”一声倒在了思夏面前,皱着眉头揉着膝盖,哼哼唧唧喊疼。
思夏眉头紧锁地看着地上梳双丫髻的小女郎,张思远眉头紧锁地看着思夏,一旁站着的小娘子眉头紧锁地看着那一幅让她们心口隐隐作痛的画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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