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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哄 (青茜)


  旁人能做到炉火纯青的地步,她却一样都不行。不管是读书、绘画、棋艺、击鞠还是喝酒,不管学什么,思夏从来没讨到张思远一句夸赞,充其量就是个半斤八两的货色。可就这样,张思远都没有放弃她。
  他总这样没完没了地管着她,她就越发心情不好,什么时候才能搬出去啊!
  张思远看到她愣愣地离去,心说是不是今日他又严厉了。转念一想,没有……吧?
  他记得,思夏在长公主府住了半年的时间,哪儿是哪儿都熟悉了,但她依旧不爱说话,整个人闷闷的,加上长得水灵皮肤又白,像个会动的瓷娃娃。
  因为太后和皇帝宠爱纯安长公主,所以张思远在一众表亲的同辈中很吃香,他每每去宫里,皇子公主都跟他玩儿。可到了自家,这个外来小女娃的眼神总是躲躲闪闪,对他爱搭不理,这让他可怎么受得了?
  于是他叫了几个人将思夏围住,还递给她一本书,叫她诵读。非得让她张嘴说话不可!
  他山大王似的端坐她面前,可思夏根本不敢看他,低着个头,抿着嘴,磨蹭半晌也不翻开书,眼泪反而兜了一包。
  周围的人狐假虎威,催了好几遍:“没听见郎君让你诵读吗?快点!”
  五岁的思夏还不认识字,照实说出来,他会饶了自己吗?
  她来这里这么久,每个人都规规矩矩的,礼数颇多,他甩给自己一本书,说明这个年纪应该认字了吧?她若说自己不识字那可太丢脸了。
  那日宝绘也没跟着,没人帮她报信请长公主,孤零零一个人越想越委屈,眼泪哗啦哗啦往下掉。这下她脑子灵光了,唯一让长公主听到的法子就是大声哭,有多大声她就哭多大声!
  张思远初见她时,她便哭,以为她是认生。没想到这么久了她还能哭。他被这哭声激的头疼,命人将她的嘴堵住,再看她眼圈和鼻尖都如长了红疹子一样,忽然就乱了阵脚。
  他泄气道:“别哭别哭,我跟你闹着玩的。”看她眼泪依旧不停,原本想说“我以后不跟你闹着玩了”,一着急说成了“我以后不跟你玩了”。
  最后这句叫思夏感觉她太孤单了,没人和她玩了。于是眼泪流得更欢,已经决了堤。
  她这懦弱带坚强又格外执着的做法镇住了所有人,怎么那么能哭?她喝的水全变眼泪了?
  张思远朝绀青要了条帕子,弯着腰给她擦眼泪,也将平日里高高在上欺负人的姿态放了放,好言劝道:“你不认识字吧?我可以教你,但你现在不能哭了,否则母亲会罚我,母亲罚我,我就不教你识字了。”说的他要给她下拜了!
  打那之后,张思远再也不敢惹她,且一直督促她学识。时光流转,一晃已过去了十年。小女娃也已经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小美人。
  许是他认为思夏五岁时尚不会写自己的名字而猜测她的父亲太过匆忙,是以来了公主府,他便抽空教她,近年又或许是穷极无聊,他想与她一起做点儿什么。
  ……却时常搞得她不高兴。
  他想了想,既然她实在不喜欢,日后不好太过逼她,少说几句便是了。
  正要去找她时,发现屋里多了一只脏兮兮的狸花猫,正挨着火炉取暖,还时不时抬起爪子往嘴边送,继而伸出粉红柔软的舌头舔一舔。大约是外头太冷,这小家伙趁人不注意跑进来的。
  他以前见过公主们捧着狗啊猫的小玩意儿,那时觉着她们喜欢的东西实在无趣,今日一见,倒觉着这狸花猫可爱的紧,那双眸子是晶莹的黄,中间一点黑如同焦墨。
  他起身,趿着鞋走近它,它却防备性极强,弓起身子,“嗖”地钻到了床下,过后探出头来,小心翼翼地观看屋中动静。
  张思远被它逗乐了。思夏初到他家时便是有着这样的防备心,更是这样怯怯地看人。
  狸花猫见屋子里安全,拉长身体从缝子里钻出来,“噔”一声跳上了张思远的床。
  这时,绀青进来,看到这幅画面,立马急了,大步上前去捉,边捉边气:“才给阿郎换了干净厚实的床褥,被这东西弄脏了。”
  张思远并不以为忤,只道:“别伤了它。”
  到底是个活物,绀青看他眉眼间几多怜爱,便道:“到外间给它搭个窝好了。”
  “你让人洗干净了,送到娘子那去。”
  绀青忍不住夸:“它倒是有福气,能跟着娘子。”
  张思远看那狸花猫直往绀青臂窝里钻,又多说了一句:“你既然说它有福气,我给它起了名字,叫张福。”
  一只干净黄色大眼睛的狸花猫被抱到思夏跟前时,她觉着她做梦都能笑醒。
  思夏在太原时便有猫,因被李增带来长安,那猫兴许知道会被舍弃,临走前也不知跑哪去了。在公主府时,她有心养却不敢提要求,生怕被笑话。如今,不待她开口,她阿兄就给她送来了。
  思夏白白得了一只猫,捧着、搂着、睡觉时都恨不得抱着它,两只眼睛恨不得放出光来,两只手一掐狸花猫的身体,结结实实抱了过来。
  “前头我养的猫叫九思,”思夏摸着狸花猫的绒毛道,“是阿爷给起的。这猫有名字了吗?”
  绀青颇是无奈地道:“张福。连名带姓都齐全了。”
  宝绘当即笑出了声,看思夏面色不虞,忙找补道:“阿郎做事周全。”
  话音一落,思夏已抱着张福就去找张思远了。
  在京里的郧国公府虽是人丁凋零,可张思远这支到底是出自清河张氏的望族,怎么好叫一只猫跟着他一同姓张?
  “阿兄,换个姓吧,或者直接叫阿福好了。”思夏没说出口的话是,连名带姓的是张思远兄弟辈还是子侄辈的?
  张思远无所谓地道:“名字而已。想那么多不累吗?”看她情绪不再低落,心下放松,笑道,“这次到辋川不白来,有你开心的事了。”
  思夏喜滋滋地抱着张福回了屋,搂着张福睡了觉,夜里却被张福踩到了脸,半宿没睡好觉。
  翌日没精打采地站到张思远面前时,她还在搂着张福,饭菜摆到了食案上,她也不放手。
  张思远捏起筷子时,看她依然不放手,不得不提醒:“我可说好了,待回了城里,你可不能抱它去学堂。”
  “知道啦。”思夏说着,端起碗给张福喂了小半碗牛乳。
  张思远原本想着这猫能让思夏开心,但是她现在连饭也不好好吃,他的脸就有了阴云,当场搁了筷子:“还有没有规矩了?”
  绀青和宝绘以及屋中的婢女均是一颤。
  思夏小气,但是明白自己不对时,也不会撒泼胡闹。她连忙嘻嘻一笑,将张福递给宝绘,才要捏筷子,又听了一句询问:“脏着手吃?”
  思夏又是一笑,再次洗了手,这才认真用起了膳食。待收拾了碗筷,张思远看她抓着张福不放手,连句话也没跟自己说,心里就不是滋味了,一连几日,他都觉着那只猫白送了。
  腊月初十这日,张思远带着思夏回了长安城。
  张福的到来,愁坏了郧国公府的婢女们,这小家伙上蹿下跳,婢女们生怕它在年根底下摔碎个什么物件,上头再怪她们惹晦气便不好了。于是个个拿出十二分的认真来小心做事,不住地盯着张福。
  给婢女们减除这份重任的是赵医正。他给张思远停了半个月的药,半月之后又调药,但总归是不放心,是以在元日前,赵医正又来了一趟郧国公府,正好看到了思夏抱着张福进来了。
  因张思远时有咳嗽,赵医正差点吹胡子瞪眼,拜托思夏不要再让猫啊狗啊近张思远的身,待彻底好了再养不迟。
  那可爱极了的小东西招人疼,张思远见思夏抱着,他也想碰,其实碰了也不会有事,可赵医正总是以医者之身向患者耍威风,思夏只得保证日后绝不再将张福抱来静风轩。
  这还不够,张福不来静风轩,张思远也会去晴芳院,即便他不去晴芳院,思夏抱过张福后也会接近张思远,所以,最后是思夏红着眼圈忍痛割爱,把张福送到宝绘屋里养。
  这下晴芳院的其他婢女这才松了口气,终于不用担心它碰坏东西了。而宝绘,屋子里除了必须用的几案和床,连个花瓶也不摆了。
  因宝绘是思夏从太原带来的婢女,又贴身侍奉思夏,连李增都多给她几分颜面,平日里思夏有好东西也分给她,她活得十分体面。然而因为张福的到来,她屋子里的摆设寒酸极了。
  思夏时不时让宝绘将张福抱出来,单是看着它,她便开心。她看着狸花猫,张思远静静看着她。
  年根底下,家家户户会燃放爆竹,郧国公府虽然占了近半坊之地,然而外头有数家同时燃放爆竹,声音就毫不客气地会传过来。
  张福受了惊,“嗖”一下蹿进宝绘的屋子,却是先从思夏身边跃过的,加之爆竹陡然齐鸣,思夏也受了惊,跳着脚躲了一下。
  张思远以为她要倒,眼疾手快地将她扯进怀里。
  那颤抖的睫毛,起伏的胸口,以及柔软的腰身,加速了张思远的心跳。
  思夏站稳后推开他,一摊手道:“没被张福吓到,却被阿兄这一扯吓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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