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样子,”张思远一摊手,“赵聪才给我停了半个月的药,接下来还不知怎么样,要如何去考吏部铨选?即便考上了,案牍之劳我必然是受不了的。何况,我一身病躯,娶了哪家娘子都是对不住人家的。”
“赵先生不是说这病就快好了吗?”思夏大有做媒婆的气质,“现下先相看了也是好的,兴许有了这位小娘子,阿兄心情好了,病也去得快了。阿兄四年前便考中了进士,进士科守选期是三年,现如今三年已经过了,待娶了妻、考上官做,便是成家立业都占全了。”
张思远平日里就嫌她笨,不成想她这么能说,一时觉着十分好笑,她这么劝着他尽早娶妻,到底是打了什么主意?
真到他娶了妻,把精力分给那同他白首之人时,她必定觉着他冷落了她,再之后就会闹脾气。再说了,也不知将来他娶的人会不会真心待思夏,若是给她气受,他再为家长里短分神,就别提有多闹心了。
说实话,他羡慕那些出双入对之人,李增唠叨他该娶妻时,他也下过决心尽快将娶妻这事办了。然而,每次思夏让他费心时,他便觉着女人真麻烦,他只想哄好了她,什么都不想做了。
待哄好了她,他又看到了旁人出双入对,又想起自己还未娶妻,又开始羡慕人了,可又得哄思夏,循环往复,他累了。
因着纯安长公主和驸马的感情很好,张思远潜移默化地想着,日后不能草草娶了一位娘子而没心思对人家,别说是病躯对不住人家了,若是没有情分,平白辜负了人家才是残忍。婚嫁,得讲究个两情相悦才对!
大约是他给驸马守孝时伤心,给长公主守孝时却练就了一颗清心寡欲之心,即便是除服大半年,他也没想过娶妻这事!若非那些小娘子们闹着玩送东送西,他就只知道哄着思夏长大,待过个一两年给她寻个郎君嫁了。
也的确是身边有思夏这个麻烦精够费心,所以他没想过旁的,娶妻的事先放一放,哄妹妹要紧。
至于做官……以他这个外戚的身份,是可以靠荫封的,可圣人根本没赐官的意思,宰相那个人精怎会看不出圣人的心思,他从吏部尚书擢升中书令,就算是张思远有真才实学去参加吏部铨选,怕是也上不了长名榜。
还是老老实实待着吧。
“正如你所言,”张思远点了点她冻红的鼻头,“我心情好了,病就去得快了。你少让我费点心,让我养好了病再说其他。”
思夏:“……”
说得像是她耽误了他一样,那她是不是应该更快搬出去?
张思远看着她眼神变了,心知她又多想了,别又说出什么搬出去的话来,忙打岔:“再站在外头就要冻坏了。”
他招手向宝绘要斗篷,小心翼翼给她裹好,还将兜帽给她罩住了,大红洒金毛边斗篷很衬她的如瓷的光滑脸庞,配上皑皑白雪,像一朵含苞待放的红梅。
他看着那抹红色,唇畔勾起一抹笑容,抬腿朝别业而去。
张家在辋川的别业比长安城的郧国公府更恢宏。亭榭轩楼样样齐全,夏季纳凉,冬季观雪最让人舒心。
当晚,思夏和张思远在辋川别业用了晚饭,便听大风呼啸,即便门窗关紧,依然有风钻缝子。翌日晨起,雪还在下,直至申时,雪才停下。
张思远披了件斗篷,去叫思夏外出看雪时,她还懒在床上昏睡。
宝绘让厨房熬了姜汤,端到她跟前时,像是要她命一样,还不让告知张思远,现下他过来,宝绘瞒不住,便说了:“昨晚上娘子翻来覆去睡不着,今晨起来就没什么力气,午睡前咳了两声,往常只睡半个多时辰,现下一个时辰也没醒。大约……是受了风。”
张思远抬腿进了思夏卧房,看她鼻息略重,小脸通红,忙抬手在她额上摸了摸,又将另一只手触上自己额头,好在没发烧。
“让膳房熬些姜汤来。”
宝绘如实回道:“娘子不肯喝姜汤。”
“去做便是。”
宝绘应了。不多时,把前头熬好的姜汤热了,复又端进来,正赶上思夏迷迷糊糊醒了,闻着浓浓的姜汤味就蹙眉。也不知是刚睡醒的缘故,还是真的因受风齉了鼻,总之说话已经变了声:“快把这东西拿走!”
张思远一伸手,宝绘便适时把姜汤递上前去。他看思夏的脸色难看,用手捂着口鼻躲避,登时笑了:“药都喝得了,怎么就适应不了这味道?”说着,将碗往她唇畔一送。
思夏扭了头。
张思远劝道:“快些喝了姜汤,发发汗,就好得快了。”
思夏看向他:“眼瞅着天都要黑了,让我发汗,是不是今日不能出去看雪了?”
“明日推窗看雪也是一样的,左右这里离着终南山近。若真是真到跟前去,反而没什么意思了。”
连劝带哄了得有两刻钟,思夏这才捏着鼻子把姜汤喝了。青瓷碗“当”的一声砸在托盘上,她蹙着眉垂着头摆着手,宝绘识趣地退了出去。
“今日在这里,东西不齐全,没有蜜饯。”张思远又捏了块点心,“先用此物压一压吧。”
思夏根本吃不进去。张思远也不再劝,伸手扯了被子,将她裹住,只露出一张小脸来,趁人之危地在她额上敲了一记,居高临下令道:“热也不许揭开!”
思夏老大不情愿地靠在了床头,实在没什么意思,干脆闭目养神。奈何是刚睡醒了,此时并不困倦,眼皮下的眼珠子乱转。鼻头有幽静得沉香气传来,思夏睁眼,额上已有手巾覆上,张思远在给她拭汗。
手巾遮住大部分视线,映入眼帘的是他腰间的革带。待手巾移开,露出那张幻梦似的面庞,难怪被许多小娘子惦记着,这皮相实在是诱人。
不过诱人的面上爬满了担忧,他的声音揉进了更多温和:“发发汗会好得快,免得严重了。否则下这么大的雪,请医者也不方便。”
说罢,床褥猛地下沉,他坐了下来,思夏连忙往床里侧挪了挪。张思远便跟近了。
思夏胳膊肘隔着厚实的被褥,曲肘拱他:“阿兄再近,会过病气的。”
张思远的眼神有那么一瞬间的僵硬,随即道:“坐不舒服,累着了也会生病。”说罢,往床头上一靠。
思夏无语地又往里挪了挪。
第九章
翌日晨起,思夏神清气爽了。张思远还是没带她外出看雪,就真的是推窗看看。二人爬上二楼,框中景色也是雅致,思夏并没过多不满情绪。
天已放晴,云脚却低,终南山的阴岭几乎浮上云端,一蓬日光倾泻下来,雪地上立马积了一层碎金子,冬日虽多枯木,然山中有绿色,与宅子里的红梅相映,更加明艳。
午后思夏歇晌,张思远则在房里镇了纸,耗了三个多时辰,终于绘完了一副《风雪图》。
他的丹青是在宫里启蒙的。那时不过是图热闹,和宫里的皇子一起学识,免得高贵之人搞不来高雅之事。起初大家笔力不足,都是挥墨废纸之举,奈何张思远稀里糊涂的画却得到了名家称赞,只此一句,便激起了他学画之心,谁不乐意让人夸呢。
后来名家离世,正赶上驸马没了,张思远实在是伤心,便找个转移悲哀的事做,潜心临摹前辈名作,揣摩名画神韵气质,又精心观察事物,认真写生。这几年手上功夫提升,寥寥几笔就气韵横生。
张思远守孝时不能进宫,但凡到年节时,他也不会挑什么奇珍异宝,而是绘一幅画送去圣人的紫宸殿。
他浑身上下皆是皇帝所赐,就这绘画的本事是他自己所有。他自己所悟之技,兴许入不了皇帝的眼,但终归是他心诚又仅此一份,不比那些奇珍异宝差。
大约是真的喜爱这东西,且不缺钱花,是以并不张扬,并不炫技,除了送去紫宸殿的画,其余的皆是小心翼翼收在他的画室里,连家中也不会悬挂。
虽然不送旁人,虽然不瞎显摆,但他对思夏的要求却不低,让她好好学学丹青。
张思远总是督促思夏学识,习字是她情愿的,读书也还好,绘画就是被迫的了。她断无张思远的造诣,既会画又会想,还常常诗画结合,意境深远。她几经反抗,实在不想动脑子了,便自讨没趣地要描摹他的画。
今日思夏懒洋洋的,握笔都觉着是在上刑,张思远静静看着,眉头越皱越狠。
思夏觉察出身上被放了冷箭,抬头看去,果然,他的目光中尽是失望。
“画树时的皴要少加水。”说着便捏起一根笔,舔墨后在旁的纸上又教了一遍。
思夏笔力不足,再加上知道他不满意,是以更加紧张,讷讷地点了个头,继续画,却是连她自己都不满意了。咬着唇也不敢说话,只是磨蹭。
张思远只好握起她的手,在她的画上又添了几笔。
他的轻轻松松,是思夏遥望不可及的自我否定。只因为他总是不停地督促,思夏不敢说出“不是这块料,不学了”的丧气话。不过,好在她每次“受刑”过后,有了“抗揍”的进步,即使这进步很慢。
终于描摹完后,张思远也松了口气,指了几处缺点,思夏也认真听了,之后便丧着一张脸回了自己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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