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车窗忽然缓缓地降了下去,把阮珊吓了一跳,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低下头道歉之后发现对方没有反应又抬起头来,眼前是许嘉伦笑得花枝乱颤的一张脸。
阮珊生气极了,瞪了他一眼便转身向前走,许嘉伦慌忙推开车门从里面走出来,拉住她的胳膊:“我等了你一个下午你好歹让我说句话吧。”
“你要说什么?”阮珊并没有停下向前走的脚步。
“你就一点都不想知道邵然的消息?”许嘉伦的声音从背后响起。
阮珊的后背微微一僵,咬着嘴唇站了几秒钟,似乎在做着心理斗争。几秒钟之后,她回过头来看向许嘉伦:“邵然……还好吗?”
许嘉伦拉着她走回车旁,拉开车门说道:“这样好了,你和我吃个饭,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
阮珊犹豫了几秒钟,最后实在是难以抵挡住“能听到邵然的消息”这样的诱惑,弯下腰坐到了副驾驶座上。
许嘉伦问出的“想去哪里吃”、“想吃什么”之类的问题完全得不到任何回应,他笑了笑,伸出手去挑了挑阮珊的下巴:“亲爱的,你这样子好像古代青楼里硬被拉着陪客的姑娘一样。”
阮珊拍掉他的手:“说话就说话,别动手动脚,还有别动不动就拿‘亲爱的’恶心人,信不信我马上就从车上跳下去。”
牛排红酒对阮珊来说如同嚼蜡,她勉强往嘴里塞了几口,抬起头看向许嘉伦:“现在可以跟我说了吧?邵然,邵然最近怎么样?”
“邵然……”许嘉伦举起高脚杯晃了晃,“不怎么好吧,邵叔身体康复估计是没有什么希望了,随时都有可能离世。公司现在也是风雨飘摇,上市股票一直下跌,有两家公司已经对邵氏企业提出了收购,邵然现在也是压力重重……”
注意到阮珊微微蹙起的眉,许嘉伦抿了一口红酒:“邵然和邵家的整个公司气数已尽,你和邵然的那一段感情也是气数已尽,而我呢,我从第一眼见到你就喜欢你,我喜欢一个人,一样东西,是一定要得到的。既然你和邵然既已经结束,那我也不算是横刀夺爱……
“所以,”许嘉伦把手里的红酒杯放下,“你愿不愿意和我在一起?”
他的双眸漆黑,在西餐厅的灯光下如同鬼魅,让与之对视的阮珊不知为何心底升起了一股寒意。她有意忽略他方才那段话的后半句,低下头笑吟吟地看向别处:“邵家的公司遇到困难,你倒是很高兴的样子,你不也是邵家人吗?”
许嘉伦拿起盘子里的叉子,在桌上的餐巾上一笔一画地画出了一个“许”字,而后抬起头来看向阮珊:“你记住,我姓许,许嘉伦,不姓邵。”
晚餐结束之后,许嘉伦执意要送阮珊回学校。阮珊摇头拒绝,趁着许嘉伦接了个电话的空当,伸手拦了一辆出租车回了学校。
因为听许嘉伦说了邵然的情况的缘由,阮珊无法安稳地入眠,在床上辗转反侧了好久还是无法入睡,心情和这八月份的海滨城市的天气一样,黏糊糊的。
她从枕头下面摸出手机开始编辑短信,编辑了长长的一条,想要发送的时候却又一字一字地删除掉。再重新编辑之后还是一字一字地删除掉,如此反反复复好几次,最后发送出去的只有三个字:你好吗?
那边立即就回复过来,好似就在等着自己的短信一般,阮珊深呼吸了好几下才鼓起勇气按下了打开信息。信息弹了出来,在漆黑的夜里散发出亮光,阮珊一看到那五个字,眼泪就止不住流了出来。
“阿阮,我都好。”
骗人骗人骗人骗人骗人骗人骗人骗人,她在心里一遍遍念叨着,骗人,明明一点都不好,明明发生了这么多事情,骗人骗人骗人。
可也只是在心里念叨,千丝万缕的情绪不知道该如何说,也不知道该如何回复邵然的这条看不出情绪和态度的信息,最后还是没有回复,按下了关机键。
咖啡馆暑期兼职的最后一天,阮珊结了工资之后觉得心情极好,揣着钱包去了商场的中老年专区,给妈妈选了一套夏装和一双鞋,走出去之后往家里打了个电话,在电话里不放心地叮嘱着妈妈要按时吃药。
“知道知道,”阮母在电话里大声说着,“你不用管我,照顾好你自己就行。”
从商场出来时天色已经有些晚,阮珊在街头拦了一辆出租车,后座上大概是上个乘客落下的报纸,阮珊坐着没事,索性拿过来翻看。
其实她并没有什么想要去认真了解的信息,只是粗略地翻看着,翻到第四页的时候倒吸了一口凉气。那边大脑才反应过来,慌忙又翻回去,果不其然,在刚才翻过去的那版的右下角有一张邵然的小幅照片。
阮珊微皱起眉头,伸出手去抚摸了一下照片上他瘦削的脸庞。一个多月的时间,他整个人瘦了一圈,照片捕捉到的他,神情里是掩不住的疲惫。
阮珊只觉得内心卷起千般波澜,她咬了咬嘴唇,目光落在那篇报道上面。目光所及之处,立即就看到的便是“邵董事长追悼会今日举行”这十一个字。
她的手微微颤抖着,瞟了一眼报纸最上面的日期,正是今日的报纸。
阮珊的脑子一时乱糟糟的,只觉得出租车里的空气污浊逼人,几乎让她无法呼吸。
“停车,我要下车,”她伸出头对前排的司机喊道,“就在这里停车。”
夏末初秋的晚风已经带着薄薄的凉意,大脑被这样一吹才觉得清醒许多。阮珊整理了一下思绪,从口袋里摸出手机选出通讯录里“邵然”的名字,按下了绿色的通话键。
那边没有人接听,阮珊再打了一遍,还是没有人接听。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想打车直接去他家里可又怕不方便,拿着手机发了一会儿愣,最后拨打了许嘉伦的电话。
那边许嘉伦的声音听起来是沉闷的:“阮珊。”
二十来分钟之后,一辆黑色的车停在了她的面前。车窗缓缓打开,许嘉伦探出头来对她说道:“上车。”
车里的灯没有开,一身黑衣的许嘉伦似乎也隐没在这样的一片黑色里。沉默了许久之后,阮珊张开嘴问他:“什么时候的事?”
“两天前。”
然后便又陷入一片沉默里。
许嘉伦的车逐渐驶离繁华热闹的市区,向静谧的郊区开去,也不知道开了多久,最后缓缓地停在一家殡仪馆的门口,转过脸看向阮珊:“追悼会下午就结束了,邵然一直一个人在里面。你进去陪陪他吧,我在外面等你。”
阮珊愣了愣:“你不陪我进去?”
他笑了笑,点燃一支烟,明明闪闪的光线里,他的神情中带着一股说不出的意味,他就那样隔着缥缈的烟雾看着阮珊,许久轻轻地伸出胳膊,帮她把头发整理了一下:“我知道你们现在需要的只是彼此。”
他突如其来的温柔让阮珊怔了一下,低下头对许嘉伦道谢之后,她便推开车门向殡仪馆的大门走去。
静谧的深夜里,那扇大门显得格外肃穆,阮珊在门前站立的时候脑海中一瞬间又浮现出自己十四岁时站在爸爸的灵柩前哭泣的样子。
有人说这世间根本不存在感同身受这回事,针没有扎在你身上,你永远也不会知道有多么疼,这句话阮珊并不认同。因为从古至今,这世间的悲痛和欢乐,大抵已经没有新鲜感可言,大抵已经反反复复上演过无数次。那根扎在你身上的针,从来都不是新鲜的。例如今日,当阮珊推开殡仪馆的大门隔着许多排长椅看过去,而邵然也正好听到身后的推门声回过头来的时候,四目相对的那一瞬间,阮珊确信他们的心境和情感,是完完全全交汇在一起的。
正前方挂着的是邵父的大幅照片,和生前一样,照片上的他依旧带着俊朗和善的笑容。
阮珊迎着邵然的目光缓缓地走上前去,她在他的身旁站定,弯下腰去向着邵父的遗像深深地鞠上一躬。
在起身时,与自己并肩而立的邵然轻轻拉住了她的手。那一刻的阮珊,眼泪几欲从眼眶汹涌而出。
黑色的布幔和白色的花束,长椅也是漆黑的颜色,两人在最前面的长椅上坐下,手一直牵着,没有人开口说话。
那是阮珊人生里所经历的最长的沉默,他们坐在这里整整一夜,清晨的第一缕阳光从玻璃上折射进来,在两人的头顶投上一层淡淡的光泽的时候,邵然才站起身来,对阮珊说道:“走吧。”
阮珊站立起来的时候,脚已经有些微微发麻,她趔趄了一下,邵然慌忙扶住了她。她与他拉着手出去,她走在比他后面一点点的位置,邵然伸出手去拉开眼前的大门,清晨的殡仪馆门前空荡荡的,许嘉伦的那辆车格外醒目。
车窗缓缓落下,他从里面挥了挥手:“走,我送你们。”
拉开后座车门的时候,阮珊看到了地上散落一地的烟蒂,这才想起昨天她进去之前许嘉伦是说过在外面等她的,这样看来的话,他大抵是在这里等了一夜。
许嘉伦的车先到了邵然的楼下,阮珊送他到电梯口,在电梯口的时候他抱了抱她:“阿阮,我……我一直没有联系你,不是不想你,只是……只是这一个多月,这一个多月发生的事情真的是让我措手不及,我就在心里想着或许这段时间你先离开我比较好……我是一直想着等我处理完所有的事情就去找你的,阿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