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两三次之后,赵亦树不得不停下来,他直接问:“你跟雅智有联系?”
不然她不会突然间带着一只导盲犬出现,她肯定知道他要瞎了。
洛袅袅点头,赵亦树明白了,他的眼神有些冷。
“你又来施舍你的同情心?”
“不是。”
“那就是来送我狗?”
洛袅袅点头又摇头,似乎要说什么,但不知怎么开口:“我——”
“洛袅袅!”赵亦树提高音量,他被她弄得有些烦了,他睡不好,精神很差,语气也不好,“你怎么回事,又突然出现?你别来了,无论是你的狗,还是你,我都不想见!这么多年没见,我们当不认识过,各过各的不是很好吗?”
“不好。”洛袅袅坚决道,她一脸倔强,“认识就是认识,怎么能当不认识?”
“那我宁愿从不认识你!”
说罢,赵亦树没看她一眼,直接从她身边走开。
洛袅袅在后面,看着他冷漠的背影,她也气忿了,把暖暖的牵引带扔过去,差点打中他,她在后面喊。
“赵亦树!你混蛋!”
“你就会欺负我!”
赵亦树没回头,他回家,连早餐都没吃,逃也似的离开,可洛袅袅的声音还在脑中回响,带着点哭腔,可能哭了。
袅袅和小妹一样,都爱哭,而最初,他总是能把她气哭。
赵亦树记得,他第一次正面接触洛袅袅,在他来白城的一年后。
在演奏会见过生父之后,赵亦树照宋眉说的,没去找他,他们没关系。
那一年,他上学,适应新环境,交新朋友,生活过得忙碌又充实。
宋眉也很忙,她有自己的事业,她把儿子安置在别墅,配了接送的司机,请了最好的家政阿姨,想让儿子过得舒服一点,但赵亦树一上学,就报了住宿。
他们终于在同一座城市,终于住一起了,这从小盼到大的事,终于等到了,赵亦树却发现,他已不在乎了。
原来,期望也是有保质期的。
白城和小春城很不一样,太大太新太快,赵亦树用最快的速度适合这座新城市,适应老师讲课的节奏,适应同学谈话的点,他做得很好,很快就像一个土生土长的白城人,小春城和他的白鸽仿佛是很遥远的事,除了小妹的信。
小妹经常写信给他,说大小白们很好,一只没少,还生了第几代重孙,说她钢琴考到第几级,说没有他辅导,她成绩退步了不少……
每当去传达室,看到小黑板有他的名字,赵亦树都会不自觉扬起嘴角。
苏子航挤眉弄眼地问:“你妹妹又来信了?”
苏子航是他玩得比较好的同学,他们这年纪,已有不少同学开始懵懂的恋爱,妹妹成了个暧昧的词,现在很少人会写信,苏子航一直觉得,他在谈一场浪漫的异地恋。
赵亦树边在一堆信里找他的名字边说:“亲妹妹!”
在他心里,小妹就是他的亲妹妹,不,比亲妹妹还亲!
他会找个高处一个人看信,这样,仿佛回到小春城的顶楼天台,小妹在身边,天空还有鸽子在自由飞翔。
白城的天也很蓝,却很少看到鸟儿。
小妹给他寄了根鸽子的羽毛,白色,很大很丰满,说是她今年捡到的羽毛中最大最漂亮的一根。
小妹在信中问,二哥,像不像天使的羽毛?
很像,赵亦树在心里回答,他没给小妹回过信。
他倒是给小妹大哥寄过不少东西,琴谱课外书还有时兴的玩意,甚至软软的照片,就是没回过信,一封都没有。
没什么原因,就是不想写,也不知道写什么,每次铺开信纸,最后都是一片空白。
聪明优秀的赵亦树,却写不出一封信,“我也想你”,多简单的四个字,他写不出来。
赵亦树把羽毛举在眼前,透过阳光看时,接到宋眉的电话,没讲几句,羽毛从手中滑落,不疾不缓,翩然而下,真的很像天使的羽毛。
赵亦树面无血色站在原地,宋眉在电话里说,小妹没了。
邓怡宁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意外去世。
听说她本来去上学的,不知怎么的走了别的路,出了意外,事故现场不远处有个邮筒。
宋眉陪他去参加葬礼,赵亦树从头到尾一句话都没说。
他本想去看小妹最后一眼,可在看到棺材时,又硬生生别开脸,他一点都不想小妹躺在铁盒子里。
大家都很伤心,阿姨哭得晕过去,邓怡安直着脖子哭,嗓子都哭哑了,叔叔一下子老了好几岁,头发也白了。
赵亦树站在悲伤的人群中,像个木头人。
他没哭,他一直睁着眼睛,看最中央的黑白照片,小妹才十三岁,他的妹妹才十三岁,怎么人生就结束了?
葬礼结束,赵亦树去了顶楼,小妹果然把他的大小白们养得很好,一只都没少,还多了。
他看到那些鸽子脚上也绑着小纸条,赵亦树解开纸条,看到小妹的字,她说——
二哥,我好想你。
你什么时候来看我?
和他一样的话,他们一起长大,她学着他,把思念写在纸上。
她会不会也这样做,把纸条撕碎,洒在空中,这样思念难过就会变轻。
赵亦树又把纸条绑回去,这是小妹的信,他无权处理。
邓怡安上来找他,带了瓶白酒。
他默默地喝酒,眼睛通红,赵亦树抢过去,狠狠灌了一大口,糖尿病是禁酒的,但这时候,谁管这个。
两人一人一口分了,他们都没喝过酒,原来酒不好喝,很苦,但喝了,会很热。
邓怡安说:“你知不知道以前我很嫉妒你,嫉妒你什么都比我好比我强,连我亲妹妹都跟你比较好。”
赵亦树红着眼,大着舌头:“大哥,我,我才是真的羡慕你。”
“羡慕我什么?”
“羡慕你有妈骂你,有妹妹。”
邓怡安笑了下,没一会儿变成哭:“可我妹妹死了,没了。”
赵亦树也哭了:“我妹妹也没了。”
他们抱着哭,哭得很伤心,鼻涕眼泪都流出来。他们都醉了,恨不得这不过是一场梦,醒来,小妹还在,还在弹琴,喂鸽子,还那么爱哭,还会揍自己的亲哥。
他们说了很多话,都是关于小时候和小妹的事。后来,邓怡安冒出来一句:“其实小妹一直觉得对不起你,觉得你的病是她害的。”
赵亦树一时没反应过来,而后,嚎啕大哭,难怪小纸条里有那么多“二哥,对不起”。
邓怡安打他,软绵绵的没什么力道。
“你为什么不回信,她每天都去看有没有你的回信?”
“哪怕一封也好,她以为你在怪她……”
赵亦树无法回答,他不知道,他真的不知道,他就是不想写信,他蜷缩着身子,抱着自己,哭得快喘不过气。
长这么大,他怨过很多人,恨过很多人,唯独没有怨过小妹,连一丝埋怨都没有。真的,他多么喜欢她,把她当亲妹妹来疼,他的病是她引起的,可这都是意外,他从来没怪过她。
他爱她,如果感情非是要用爱来表白,就算他再怨恨爱这个字眼,他还是愿意去爱她,她是小妹,比亲妹妹还亲的小妹。
喝得烂醉如泥的两人最后被大人背下去,脸上都是未干的泪。
宋眉守在儿子身边,半夜,赵亦树发起高烧,小声地喊着“小妹”,还有断断续续的“妈妈”,嗓音很悲伤。
宋眉照顾了他一夜,拉着他的手,低声说:“妈妈对不起你。”
他们呆了两天,就回白城了,赵亦树还得上学。
临走前,赵亦树对邓怡安说:“鸽子别养了,没人喂,它们会散了吧。”
邓怡安拒绝了:“我会继续养,这是小妹的鸽子,不再是你的鸽子。”
赵亦树看他,在邓怡安眼里看到难过和倔强,这一刻,曾经幼稚的剑拔弩张没了,他们握手言和了。后来,他们鲜少联系,但多年后,就算经年未见,还能坐在一起喝酒。
赵亦树回到白城,像什么事都没发生,继续上学,直到十多天后,他在传达室的小黑板又看到他的名字,小妹的信。
她生前寄的,跋山涉水,披霜冒露,经过漫长的时光,来到他面前,在他已经努力压抑小妹已离去的悲痛,又猝不及防地出现,提醒着她,小妹不在了。
信和以前一样,都是小妹讲着她的近况,末了,她有点小心翼翼地问——
我已经在攒钱了,攒够钱,我也长大了,二哥,我能去看你吗?
长大?小妹已经不会长大。
赵亦树红着眼睛看完信,觉得快要窒息,脑子里全是不好的联想,或许小妹就是出去寄了这封信之后,才出事的。
大哥的话在耳边响起,“你为什么不回信,她每天都去开信箱,哪怕一封也好,她以为你在怪她”,自己为什么不给小妹回信,哪怕一封也好。
为什么不回,不就一封信?
那是周五,校门口停满了等学生放学的车,宋眉的司机也在。
赵亦树坐了上去,倒车时,他突然开口:“李叔,去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