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小姐低眼扫了扫自己的身子,心底暗自叹道:“这小身板确实有些发育不良,好像并无什么胸,这是我的身子么?我,真的只有十四岁?”
金霄看着自己娇小的少女身子,愣了片刻,转而平静地看着何重樽,轻声问:“何先生,能告诉我你的名字么?”
“还叫何先生?叔叔!叫叔叔……”老阿柒再次对金霄提醒道,却被何重樽用手臂挡了挡他的脸,示意他别多话。
“回金小姐,我叫何重樽,樽酒慰离颜的樽。”何重樽浅笑着温声回道。
“‘荒戍落黄叶,浩然离故关。高风汉阳渡,初日郢门山。江上几人在,天涯孤棹还。何当重相见?樽酒慰离颜。’可是温庭筠《送人东游》里的这句‘樽酒慰离颜’?”金霄脑中忽地闪过这首诗,她望着何重樽轻声问道。
何重樽和老阿柒都有些惊讶,因为出车祸昏迷以前的金小姐由于自幼体弱,经常生病卧床,脾气也被金太太娇惯得很是骄躁,学习一向很不好,经常考试不及格,却不曾想此时的金霄竟能如此轻松地背出这首诗来,且她此时还正失忆。
何重樽心底暗自唏嘘:“据我了解,尹霄自幼聪敏过人,唐诗宋词四大名著皆随手拈来,还去国外留学过,精通英文和日语。而金小姐连背一首李白的《静夜思》都背不清楚。看来她真的是尹霄,是尹霄的魂附在了金小姐的身体里,那金小姐的魂呢?难道……”
何重樽沉思着,转眼看了看地板上正瞪着那只近日性情焦躁的白猫雪末儿。
“何先生为何不说话了?难道我说的不对吗?”金霄自己也不明白为何只听了何重樽吟的半句诗,她就突然记起整首诗来,她自己也不敢确信自己背得是否正确。
何重樽浅笑着回道:“对,霄儿说得极对。”
他们三人一同吃过晚饭后,金太太仍旧未归,何重樽担心金家有事,便叫了辆黄包车,亲自送金霄回家,在回家的路上,他给金霄介绍了一番金家的情况,好让她能快些“融入新家”。并且何重樽打算顺其自然,不计划把前尘往事告诉给金霄,他私心想着,她若能记起往事,只当是命运的安排,她若再也想不起来了,那就让她彻底忘掉也罢。
何重樽刚陪着金霄来到金府门外就撞见金府的管家和金太太坐在一辆黄包车上朝门口奔来,夜色中,金太太靠在黄包车里,好似睡着了一般。
“金太太这是?”何重樽看见金家管家扶着昏昏欲睡的金太太从黄包车里下来,他望着他们疑惑地问道。
“多谢何大夫亲自送我家小姐回来,天色晚了,今日就不留您去府上喝茶了,改日再去你的府上致谢。”家丑不外扬,金家管家并未打算将金太太在烟馆里抽大烟被警察局的人抓去警察局的事告诉何重樽。
“张叔不必客气,金小姐已经能说话了,只是她昏睡一年有余,大病初愈,许多事还未能回忆起来,你们莫心急。我还有病人与我约好夜里来换药,我该回医馆了。”何重樽望着金家管家轻声回道,说完朝金霄看了看,道别后便转身离开了。
金霄看了一眼管家扶着的那位正迷糊昏睡的妇人,心底暗自叹道:“她是我的母亲?为何我丝毫感觉不到母女之间的亲昵,反而觉得很是陌生?”
“张叔,我来帮你吧。”金霄走上前,帮着张叔一同将金太太扶进了金府里。
老管家张叔笑着看着金霄,他既替金小姐能开口说话而心生惊喜,又替金小姐变得乖巧懂事而感到欣慰,心底暗自叹道:“小姐大病初愈,变得乖巧懂事许多,太太的苦日子总算要熬到头了。”
何重樽回到医馆后,遂将自己的行李从行李箱里全数拿了出来,老阿柒凑上来问道:“阿爹不搬家了?”
“嗯,不搬了。”何重樽轻声回道。先前不知该如何面对那个只有十四岁的尹霄,想要避一避这个近三十岁的小少女,这下她忽地失忆了,何重樽倒觉得是好事,他心里有愧,他也知道尹霄多半恨着他,忘了往事的她才是真正地“重生”,而他也有了重新面对她的勇气。
“为何又不搬家了?”老阿柒觉得甚是好奇,要知道他的阿爹向来说一不二。
何重樽抱着自己的衣物朝卧房走去,边走边背对着驼背的老阿柒轻声叹道:“为了她……”
老阿柒忽地瞪圆了那对老眼睛,兴奋地追到何重樽身后,仰望着他的后脑勺追问道:“她?她当真回来了?”
“嗯,阿柒,我终于等到她了。”何重樽低声叹道,说完便回头看了看小老头阿柒,转而走进了卧房里。
金霄虽失忆了,可回到金府后,金太太却愈发喜欢这个忽然变得乖巧懂事了许多的女儿,孩子不但很好学,字也写得比以前漂亮了许多,也不像以前那般挑食厌食了,因此金府并未再去何重樽的医馆找他来继续给金霄瞧病。
金霄在府中待了几日后便回到了中学里上课,让所有人都意外的是这个曾经次次考试排名都是倒数的千金大小姐病愈回校后,变得格外刻苦好学,而且很是有天分,好似有过目不忘的本领,甚至很多知识在老师教她之前,她就好像已经先“预习”过。
霎时间整个中学里都炸开了锅,大家都说金霄大病后变了一个人似的,不但数学好,英语也是次次考第一,口语能力赛过了英语教师,而且选修的大提琴更是拉得出神入化,短短半年的时间里,她变成了学校里的传说,成为了大家交口相赞的天才。
可是谁也未料到这个出身豪门贵胄的金小姐竟然交不起春季的学费了。1914年春,天才少女金霄悄无声息地辍学了,年仅十五岁的金霄,扛着她的大提琴来到了武昌亨利大酒店,靠着在舞台上演奏大提琴挣钱养家。
原来,金家败落了,原因是金老爷生前惩处过的一个贪官的儿子当了军阀,金家遭到了报复,地产房产全被军阀抢走,树倒狐猴散,金家的管家和佣人也相继离开了金太太和金霄,金太太带着女儿回到了武昌老家,可金太太戒不掉大烟,老家里仅剩不多的家产也被变卖成大洋去换大烟,家中的日子捉襟见肘,抽不了大烟的金太太毒瘾发作时甚至拿起瓷片割腕自杀,百般无奈之下,金霄在初春的傍晚里背着她的大提琴走进了亨利大酒店。
春节时,何重樽以给金太太拜年为由去金府探望他们母女,却发现金府已经易主,他打听到金太太带着金小姐回武昌老家了,随即回到医馆,当天就收拾了行李,买了当晚的火车票,准备去武昌,可雪沫儿突然抓伤了老阿柒的眼睛,老阿柒伤得很重,甚至昏迷不醒,何重樽为了照顾自己这个老儿子,不得不留在医馆,等到老阿柒的老身子骨痊愈,已是阳春三月。
待到何重樽找到金太太时,发现她家中几乎家徒四壁,正值阳春正午,大门大敞着,何重樽站在门口硬是愣了片刻,他见敲门亦无人应答,便走了进去,在里间的卧榻上看见面色蜡黄的金太太在斜靠着抽大烟,房中的窗户紧闭,阳光照不进去,何重樽只觉得昏暗里抽着大烟的金太太像极了白昼里蜷缩在黑暗里的孤鬼。
何重樽微微蹙着眉,走到金太太的卧榻前,一把揭走她手里的烟枪,无奈劝道:“金太太,别抽了!”
金太太迷糊地睁开那双无神的眼睛,扶着卧榻气急败坏地起身,眯着眼望着何重樽冷声斥道:“何大夫?!你怎么来了?我金家请你来了吗?!把我的烟枪还给我!”
“你不能再抽下去了。我帮你把大烟戒掉。霄儿呢?她去何处了?”何重樽将金太太的烟枪攥在手里,看着她严肃地问道。
金太太起身冷戾地瞪了一眼何重樽,伸手一把夺过他手里的烟枪,继续侧躺在卧榻上抽着大烟,一边吞云吐雾,一边厌烦地低声对何重樽说:“金家的大小姐,也是你能直呼其闺名的?别看我们金家如今败落了,可门第之别还是在的,换在十年前,若无金府的请柬,你并无资格踏进金家大门。”
何重樽看着金太太抽大烟的邋遢模样,又环顾了一眼四周,发现家中连件像样的家具都没有,猜想定是金太太抽大烟成瘾,将家中能当掉的东西都变卖掉了,他心中愈发地憋闷不安,他对着金太太厉眉高声重复道:“霄儿呢?!霄儿去了何处?!”
见何重樽情绪竟有些烦躁,金太太只觉得莫名其妙,她一边抽着大烟,一边蹙眉回道:“霄霄去南街的裁缝铺打杂去了,晚上还要去亨利大酒店拉大提琴,一般回来时都是凌晨三点,何大夫找她作甚?她的病早就好了,不需要你再替她诊病了。”
何重樽愕然,惊讶地望着嗜烟如命的金太太,责问道:“你怎么能让她去打杂?你还让她去亨利大酒店那种酒色之地拉大提琴?你是想毁了她吗?”
第8章 苦相思
金太太面露愧疚,可是她难以抵抗大烟对她的侵蚀,她继续抽着大烟,低声嘟囔道:“我也不想她出去,可是离开了这个东西我就会死。”
何重樽大步走出大门,出门向路人打听了南街裁缝铺的方向,随即匆匆寻了去,走到那裁缝铺门口时,正看见金霄穿着一身灰蓝色的旗袍,她坐在裁缝铺里扎着盘扣,手底下的簸箕里装满了各种形状和颜色的盘扣,金霄的手很巧,何重樽注意到她手里完成的盘扣很是精美,看她熟练扎盘扣的模样,就知道她已经在这裁缝铺待了不少时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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