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爹是个老好人,遭多年的老友骗,被骗了一大半家产还替人欠一大笔债,他没法还债,想不开,就喝□□一死了之。那年我才七岁。”
“我本来还有个哥哥,但养到五岁就早夭了。家里只剩下我和我娘。我娘被那些债主逼得急了,抱着我要去跳河,是被村里人死拉住的。家里的几块地,以及所有值点钱的东西,全被债主们拿走了,包括几件能过冬的厚衣裳。我娘将最后一件厚衣裳裹在我身上,她自己着了风寒,就咳血死了。”
“白家那些宗族叔伯老太爷,明明是怕被债主缠上给自己惹麻烦,却说我一个丫头片子不值钱,就作主要把我送给一户石匠家做他家儿子的童养媳,得的钱再应付那些债主。”
“后来我逃出来,运气好,遇到好心人坐他的马车,到一小镇。车上人真的很好,问清楚小镇上有一位来自英国的修女嬷嬷专门收养被遗弃的孤女,就把我送到嬷嬷的小教堂。”
“小小教堂,有二十多名被遗弃的中国孤女。嬷嬷最喜欢我,说我是最聪明的孩子,不仅教我英文,还教我洋式女红和算术,甚至还有弹钢琴和西洋式的基本画技。她又说我们这些孤儿是中国人,不能只读英文不懂中国文字,就按当地习俗备了钱礼亲自带我们到小镇上唯一的前清秀才那里,读了两年私塾。所以其实我也不是教会女中的,我懂的英文,都是跟着圣母一般善良的修女嬷嬷学来的。”
马路边,白蝶菲坐在一块石上,慢慢说着,已然泪流满面。
顾维崧望着她,从她脸上看不出任何作伪。
白蝶菲虽说在“编造身世”,但想到父母的惨死和待已如母的丽莎嬷嬷的去世,眼泪是不自禁的往下流。
言语内容虽说基本为假,但感情却是真的。
真挚的感情,悲伤的眼泪。即使是顾维崧这般精明的人,在旁也难以分辨出真伪。
说到伤恸处,白蝶菲伸手擦眼泪,顾维崧递给她一块手帕。白蝶菲以手帕擦泪,很快浸湿了大半块手帕。回头望向顾维崧,见他还是默不作声望着自己。含泪道:“我竟然说了这许多,让大少爷见笑了。其实……从小我就是个父母双亡的野丫头,倘若不是当年运气好遇到好心人再得遇一心为善的修女嬷嬷,如今的我,还不定流落何处,是生是死都难知。”
说到“是生是死都难知”,白蝶菲不禁眼泪流得更多。
当初在断崖下,抱着一棵歪脖子树几乎没能支撑住……倘若不是陈兆轩及时赶到下崖再背自己攀上……如今的她,定然已是“生死难测”。
“如今你的谈吐修养,分明已然胜过上海多数名门闺秀。你又何必执意纠结于过往?”顾维崧在旁终于开口,又抬头看一眼天,眼见暮色将至,站起来道,“时候真不早了,我先送你回去。”
白蝶菲站起,攥紧手中半湿透的手帕,低头道:“大少爷的手帕……被我弄脏了,我回去洗干净了再还给大少爷,可好?”
“那就有劳白小姐了。”顾维崧倒也没客气推托,点头道。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白蝶菲的真实身世之谜,以后会慢慢揭晓。
第55章 被擒
回到居住的小公馆,白蝶菲站在大门前,回头看着顾维崧开的汽车,一直到驶离视线。
女佣阿珍站在“白小姐”身后,笑道:“顾大少爷这般人物,上海不知多少中等以上人家小姐都盼望着得大少爷一回顾。可我刚刚明明看到了,大少爷回顾了三次,还是开着汽车的时候。大少爷对白小姐……真是与别个不同呢。”
白蝶菲看一眼阿珍,当着另外几名下人的面,故意埋怨道:“阿珍真是的……这般多嘴多舌!”
然后脚步匆匆回了自己居住的小楼。
几名下人对视几眼,全都笑着摇头。
众下人眼里,自然是白小姐娇羞难掩!
然后下人中难免有好事者“多嘴多舌”。于是白小姐大门前遥望、顾大少爷车内再三回头,早晚会传出去。
白小姐顾大少爷彼此有意……总能慢慢地传开来。
白蝶菲在盥洗室,先是拿出一块常用的香皂,虽然明显比孙娇茜那块高级,但偏偏也是茉莉香。
她于是翻找储藏柜,找出一块未开封的洋香皂,打开一嗅,是桂花香的。这才用刚开封的香皂仔细清洗顾维崧那块手帕。
洗手帕前,白蝶菲已然弄明白,这块手帕,不是孙娇茜亲手洗过的那一块。
之前,算是“将错就错”。
已然错过一次,又怎能错过第二次。
“这几天,这位白蝶菲不是深居小公馆,就是坐着顾大少爷的汽车一起去城郊学习枪法。根本找不到空子啊。”
手下阿进愁眉苦脸道。
“继续给你盯!我就不信她一个女人没有出门的时候。这个白蝶菲,一再害苦了我。我那个军阀老爹最没用,许家亲小姐不敢惹也就罢了,许家干小姐竟然也不敢惹!不仅不敢惹,还亲手打了他亲生的儿子,还下手恁般重。他又不是不知道,我这个亲生儿子是独苗,是三代单传!打死了打出问题了,谁来给他传宗接代、谁来给他续周家的香火!”
挨了亲爹的棍棒、兀自半脸膏药的周克慎,咬牙切齿道。
阿进率着一群手下集体点头说是。
“继续盯着,等机会。还有,谁敢向我爹或者许家顾家什么的,透露消息。信不信我一枪崩了他!崩死一个下人,值个屁呀,大不了赔一堆大洋。我们周家最不缺的就是现大洋!”
周克慎回头看一群手下低着头大气也不出,当下怒道:“怎么,你们有心通风报信?你们不信本大少爷事先准备好买人命的现大洋再一枪崩了那个报信的?”
“信信信——”一群手下集体抬头、集体点头道。
“敢不信,我现在就一枪崩了他,杀鸡给猴看!”周克慎恨恨道,“这个白蝶菲,我不弄死她,我就誓不为人,我就……我就不信周!”
周克慎牙齿咬得太紧,竟然牵动了脸上的棒疮,当下斜眼歪鼻、扯动嘴角,痛得发出大声哎哟声。
他当然没有想到,面前对自己惟命是从的众手下,为首的阿进,被重金收买,暗地里将他的一举一动,报与他人知。
傍晚,马路边上,一群衣着破旧如乞儿的孩童吵吵嚷嚷打闹在一处,一个大孩子突然将一个明显小一些的孩子用力一推,推倒在马路中央。
紧急刹车的声音。
顾维崧立刻打开车门奔到车头前,见一个不过四五岁的小孩子倒在车头下,瞪大眼睛盯着自己,突然一骨碌爬起,一把抱住自己的腿。
马路边的七八个小孩子,也一窝峰冲至,抱腿扯胳膊,把个衣冠楚楚的顾大少爷裹在中间,集体放声大哭,且哭且嚷,争相喊着“少爷发发好心给点铜板……”
顾维崧稍一用力挣脱,两三个死抱着他胳膊的孩子干脆吊在了他的臂膀上,又把满脸的眼泪鼻涕和一身的污泥往他身上死蹭。
他不由得皱起眉头——眼前这群孩子分明太小,大的不过七八岁,小的才四五岁。倘若真的使强,万一踢伤一两个,那就真的大为不妥。
说是要钱,但又死抱着他的胳膊不放,让他伸手入怀拿钱亦不可。
这帮小乞儿,根本就是泼皮耍赖。
一直插在上衣口袋里的金笔,被一个小孩突然抓在手,然后转身就跑。
顾维崧冲其他人沉声吓唬道:“再不松手,把你们带到巡捕房去,关小黑屋罚饿饭,再全部送到工厂里做工!”
话音刚落,几名小孩子集体放手,转身就跑。
就剩最小的那一个,之前滚在车头前迫使自己紧急刹车又下车查看的,不过四五岁模样,兀自紧闭双目嚎啕大哭。
顾维崧拉拉他的耳朵,冲他耳朵里道:“你的哥哥姐姐们都跑了,就剩你一个。再不去追……小心没人要你了。”
小孩吓得立刻睁开眼睛,再眨巴眨巴小眼睛看看顾维崧,一松手,转身就跑,追随着“哥哥姐姐们”的脚步,没多久就跑得没影儿了。
白蝶菲下车,看看顾维崧的模样,不由得笑了,边笑边摇头,道:“这帮孩子,简直就是一群混世小魔王。还好是遇到你,倘若是其他什么恶少,有的是苦果子吃了。”
“还苦果子吃呢。被抢走的那只金笔,变卖了,至少够他们吃一个月的肉了。也罢,一帮穷苦孩子……唉——”
顾维崧说着,低头看看身上,眉头紧皱——
一身上等西装,已然被揉搓得皱巴巴,且沾满了土和泥,更可怕的,是蹭了不知多少小孩子们的眼泪鼻涕。
穿着这身衣裳,肯定不能坐进汽车了。可是……像平常一样出门,谁又想得到要在车内另备衣裳?
白蝶菲察言观色,立刻明白过来。举目四望,见附近一条小巷,深处,隐隐“沽衣”二字。当下道:“那边好像有间沽衣店。”
舍下路边汽车,两人步入小巷深处的小小沽衣店。
店中只有一个眉毛扯得极细又擦一脸厚厚□□的矮胖老板娘,一看顾维崧的样子就笑,笑着说“一定是那帮小捣蛋搞得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