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有伦翻着考绩册,意外地发现眼前这个女学生的入学成绩以及这一个月的表现皆是可圈可点,成绩亦算
是名列前茅,只可惜这一次被抓住,品德考绩上便要记过一次了。
“医校的门禁纪律你学过吧?”王有伦在自己桌前坐下,“既是迟到了,为何不提早报备?还带着陌生人翻墙进来?”
星意低了头,轻声说:“对不起,先生。是我忘了门禁的时间。”
“他是谁?”王有伦对她的态度略微满意,摸摸胡须,又指了指叶楷正。
星意并不是一个擅长撒谎掩饰的,犹豫了一下,正要开口时,忽然听到叶楷正沉声说:“我是她二哥。她难得回家吃饭,便晚了一刻钟,因怕学校责骂,我才助她翻墙进来。”他顿了顿,又说,“如今颍城乃至两江都不像过去那样还有宵禁,学校是传播文明之地,怎的反倒这般严厉守旧?”
不知为何,这个年轻人开口的时候便带着一种森严的气度,最后那句更似质问,倒叫王有伦怔了怔,旋即便有些恼怒起来:“博和的纪律向来如此,你妹妹既然考进来,便等同于默认了要遵守,若是嫌这纪律太过严苛,大可退学!”
叶楷正冷笑:“她既然能考进来,平日成绩又优秀,便证明已有足够的潜质与能力成为医师。又为何要因为这区区一刻钟便退学?!”
王有伦气得胡子都要飞起了,几乎是吼着说:“你是谁?!要不你来坐我这个风纪主任的位置?!”
办公室内的火药味便渐渐浓起来,星意脸色都吓白了,悄
悄去扯叶楷正的衣袖,示意他别再说了。叶楷正察觉到她的小动作,只好忍了忍,没再说话。
“王先生,我知道错了。我二哥也是为了维护我,才一时间出言顶撞。”星意紧张地解释,语气几乎要哭出来了,“我不会退学的,我会好好念书,将来做一个好医师,也请您千万不要让我退学。”
叶楷正微微侧头,看了星意一眼,薄唇抿得越发得紧。对于年轻男子来说,谁都听不得自己喜欢的女孩这样低声下气地请求别人,更何况是如他这般的上位者。他也只好一再提醒自己,星意并不想旁人知道自己的身份,奋力叫自己忍着。
王有伦发了一通火,见她态度越发诚恳,倒也不愿意因为这样的小事磨灭了女学生的学习热情,便说道:“知错就改就好。这样吧,记过一次,回去写一份检讨书,明天中午之前交到此处。”
他低了头,本想挥挥手让他们走,一低头,忽见秘书上午送来的报纸,头版上印着桂江铁路正式通车的新闻,政府要员与日本方面相关人士皆有出席。他瞥了一眼,觉得有些异样,便又抬头看了一眼。
这一眼之间,便表情大变。
叶楷正却全无察觉,他也是憋了一肚子的气,拉着星意正要离开,忽然门开了。秘书带着几个人进来,匆匆忙忙地对王有伦说:“先生,刘次长说有要事回来找您。”
教育局次长刘添带了自己
的助手和秘书急匆匆地走进来,差点撞上叶楷正,连忙立定了,抹了抹鼻子上的汗,毕恭毕敬地说:“叶督——”名字没叫出来,叫叶楷正瞪了一眼,活生生就将剩下那个字吃进去了。
刘添出了博和校门,恰好遇到了肖诚,这才晓得阴差阳错地,督军被校卫队抓进去了。肖诚也不好带人硬闯,当下也只能托他将人带出来。可现下是怎么个情况?他颇有些一头雾水。
眼看着叶楷正带着女学生出去了,只留下王有伦留在办公室,刘添也只好跟了出去,回头瞪了王有伦一眼,比了口型,一脸焦虑:“你到底做了什么!”
王有伦呆立半晌,眼睁睁地瞧着一拨人出去了,低头又看了看报纸,脸上一阵青一阵白。
刘添是眼看着督军亲自送那个女学生到宿舍楼下,微微俯身对她说了什么,又目送她离开。他站得远远的,隔了许久才慢慢走过去,笑着说:“督军,今儿的事……真的太……”他有心想寻摸个词,搜肠刮肚地,却又找不到合适的,只好说:“太巧了。”
叶楷正斜睨了他一眼,才沉声问:“刚才那个什么人?副校长?”
“博和的训导主任,主管风纪的王有伦。”刘添同王有伦的私交还是不错的,此刻却不好替他说什么,“他素来是以严厉著名的教育家。那个……那个……”
叶楷正一听他这样吞吞吐吐的就来气:“有话便直说
。”
“是今年6月的时候,您在给教育界的讲话上说要强调风纪,学生的主业是学习,风气不可过于散漫。那时博和想请这位教育名家王先生来主管风纪,您还大力……赞赏了。”
叶楷正皱了皱眉头,隐约记起来,是有这么回事。
归根结底是小四看的那本小说——里边写了多少风花雪月的事,甚至还有富家子弟为了追求一个女学生混入学校去当老师。他又听说时下的风气便是如此,更是有些担心,那时得知博和要聘请一位极为严格的风纪主任,自己的确是大力支持的。谁晓得这件事最后便查到了自己头上。
想到这里,他也不能说什么,没好气地说:“今日被查的学生是廖诣航的亲妹妹。她不过是在我家中吃了顿饭,晚了一刻钟而已。”
原来是廖诣航的妹妹……刘添脑海中几个念头飞速闪过,谁都晓得如今廖诣航是督军面前的大红人,如此倒也可以解释两家私交甚好。他连连点头:“是,这个我会同王先生说,下次不可这么不近人情。”
“风纪严格是好事,只是另有件事我很不明白。”叶楷正放慢了脚步,“譬如医学生,学满四年,第五年在医院实习当值,为何规定皆不可结婚?学生毕业之时,年纪都已远超时下多数人的婚龄,不让人结婚,已在情理之外了。”
“这……这我委实不知道。”刘添结结巴巴地说,“督军,
我即刻回去了解一下,改日再来向你汇报。”
已经走到了门口,肖诚连忙走过来,递上了翻墙时被他扔在一旁的风衣。叶楷正随手接过了,又嘱咐刘添说:“这些不合情理的规定,调查过后,该废除的便废除。”
刘添连连点头,此时他担心的不只是这个,还有……督军会不会因此一怒之下撤回对博和的经费资助。他不得不讨一句准话:“军座,上次议定的大帅遗款的拨付……”
叶楷正微微扬眉:“怎么,有问题吗?”
刘添心里着实替博和松了口气:“没有,没有。”
“听说博和的科学馆已经太过陈旧,实验室也都十分狭小。”叶楷正沉吟说,“你派人去调查一下,若是实情如此,便参考两江大学新造的实验室标准,或改造或新建科学馆,尽快拟出一个方案来。”
“好,好。”刘添送叶楷正上车,“我一定尽快给您回复。”
因为这件事,教育局很是忙乱了两日。刘添自然是严厉叮嘱了身边的人不能将督军翻墙被抓的事泄露出去,但人人知道督军很是看重博和医校,刘添带着调查后的结果,战战兢兢地敲开了叶楷正的门。
叶楷正刚刚结束了军部的一个会议,还带着些许疲倦问:“怎么说?”
“关于医学实习生不能结婚的事,经教育局调查,并无此规定,只是一个不成文的约定。”刘添解释说,“因为实习生需要二十四小时
在医院值班,是以结了婚的实习医师往往难以最后完成实习,陆续退出。后续的实习医师们便纷纷约定在实习那一年不可结婚,免得前边四年功亏一篑。当然,人各有志,若是实在要结婚的,学校也不会强行否定,只是不能保证一定授予博士学位。”
“真有这么辛苦?”叶楷正皱眉,“学生们并不反抗?”
刘添便笑道:“还是那句话,人各有志。更何况,这行行业业,哪个不辛苦呢?”
叶楷正无意识地抚着唇,蹙眉道:“既不是明文规定便好。”
“还有博和的科学馆的确是陈旧了些。解剖室十分狭窄,一堂课20个人,便有些站不下。加上解剖室本就陈列尸体,人一多,异味便更浓重,有些学生不得不靠着吸烟来掩盖异味。”刘添说,“若是款项宽裕,能改造旧馆,的确是利于博和师生的好事。”
叶楷正眉头蹙得越发紧:“若是不抽烟的女生,在解剖室岂非更加难受?”
刘添说了声“是”。
年轻的督军便一言定之:“现下不是假期,旧馆改造必然影响正常教学。不如便在旁另建新馆。你去牵头,立刻将这件事做起来。款项方面不必担心,如今政府财政虽有些捉襟见肘,便算是我个人赞助的。我会让肖诚与你联络,全力支持。”
刘添连忙说了句好,顿了顿,又取了份信纸出来,支吾说:“这是博和的王先生托我转交您的
。”叶楷正接过,问了句:“什么?”
“王先生自知那日得罪了您,他说,他说……希望军座不要迁怒博和。他可以辞职,但是……校规依然不可废弛。”刘添吞吞吐吐地说。
叶楷正没说话,打开了信纸,并不是王有伦的辞职书,而是……廖星意的检讨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