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笔一画写得极为认真,情真意切,信纸的角上皱巴巴的,应是边哭边写。叶楷正心中微微一动,想到她回到宿舍担惊受怕,自然是有些心疼的,可他到底没露出丝毫表情,只抬头淡声说:“怎么,王先生在向我示威?”
刘添此刻才晓得竟不是王有伦的谢罪书,而是那位女学生的检讨书,心里大骂他王有伦不见好就收,面上便只好赔笑说:“不敢。他只是不敢亲自来赔罪。”
叶楷正便冷哼了一声:“他还有什么不敢的。”顿了顿,又说,“我便敬他还算是条汉子。此事算了。”
刘添得他一句“算了”,登时松了口气,忍不住抹了抹额角上冷汗。
“不过刘次长,有句话请替我转告王先生:出于法理之外的人情,我觉得将休息日的门禁时间延迟到9点并不为过。”叶楷正缓声说,“当然,我不是强加给学校压力。这只是作为博和医校学生亲眷的一点建议。”
刘添心中品味了下“亲眷”这个词,又想到了军座特意咨询实习生可否结婚的事,隐约觉得自己明白了什么,却什
么都不敢说,当下连连答应着出门了。
是年,博和医校休息日的门禁时间果然改为了晚9点。据说学生对此规定感到欢腾一片,称这是“王先生法外施恩”。至于这到底是教育局向学校施加了压力,或是因为学校收到督军私人经费赞助后的妥协,那便不得而知了。
第四折 风雨如晦
10月,两江大学如期完成招生后开学。因为博和与两江大学校址十分接近,开学那一日,就在校园内,便能看到对面大学车水马龙,热闹非凡,政要以及全国著名学者汇聚一堂。
上午的课间空隙,医学生们便在走廊上远远眺望。两江大学修了一个很大的操场,扩音喇叭里讲话的声音隔着操场和马路,还能隐隐约约地听到。似乎是教育部的长官在训话,学生们也都不感兴趣,三三两两地靠着聊天。
傅舒婷是最后一个从解剖室出来的,她又喜欢热闹,立刻靠到星意身边,踮着脚尖张望:“你瞧那些女学生穿得多好看。”
两江大学的建学目标便是综合性大学,筹备的时间里便在全国各地挖了不少教授学者,星意的兄长也在其列,以毕业归国便担任工学系主任要职一事,在当时人才紧缺的中国,也非罕见。
在各种思潮的冲撞中,学生的自由与独立无疑是走在社会前端的。在两江,女大学生的穿着十分时髦,有些甚至算得上奇装异服。倒是博和医校的女学生们,因为实验课太多,全天都是一身白袍。男同学也开玩笑说,走在街上一眼就能认出博和的女生,哪怕不穿白色大褂,里边定然穿着最普通的阴丹士林旗袍,又因为整日看书、待在实验室,时下的妆容一点都不会,脸色苍白如同女鬼一样。
星意双手插在
白袍的口袋里,仿佛没听到她的话,使劲嗅了嗅:“你刚才沾了什么出来?”
“哎呀!”傅舒婷一低头,瞧见自己袖口上一片可疑的黄色黏糊污渍,带着明显令人作呕的异味,“我赶紧去换了。”
一开始大家进解剖室都有些受不了,出来之后面如土色,几天几夜没法吃东西。现在习惯了,就算蹲在实验室也照样吃得香,沾了污渍也不过赶紧去换一身衣服而已。傅舒婷就是有些大大咧咧,解剖课上常被老师批评不够精细,往往要被留下来多操作两次。她很快去换了件大褂出来,抱怨说:“解剖室真的太小了,我这随手一蹭就得换实验服。”
那边操场上起了些沸腾的态势,又有人在主席台上讲话了。隔了那么老远的,竟然连博和的走廊上都有些骚动起来:“叶楷正讲话了!”
傅舒婷越发踮起脚尖,少女圆润的脸上带了丝向往的红晕,对星意说:“要是新科学馆落成的时候他能来我们学校就好了!”
对于年轻的女学生来说,这位“开明”又“英俊”的年轻统帅无疑是十分受欢迎的。傅舒婷自然没有免俗。
“新科学馆落成为什么要二……叶楷正来?”星意有些疑惑,说起来自从两人上次翻墙被抓,她就再没有见过叶楷正了。她躲在宿舍哭着写了自我检讨的信,便一心扑在了学业上,就连休息日都不再外出,打定主意不能再被记
过了。
“你还不晓得吗?新科学馆是叶楷正私人拨的款,这么说起来,他也是我们学校的校董呀。”傅舒婷喜滋滋地说,“我总觉得在学校能见到他一次。”
星意有些心虚地挪开了视线,心想是呀,你差点就能见到他了,他还翻过我们学校的北墙呢。两人正说着话,忽听班级的男同学一阵欢呼,原来学校传来消息,说是因为科学馆需要修缮,无机化学等非专业核心课程统一借用两江大学的新实验室上课。也就是说下午大家就可以去两江大学转一转。男生们当然是高兴的,毕竟博和医校女学生少,再加上校规严苛,能出校一趟仿佛是放个假一般轻松。
中午的时候男同学们都已经蠢蠢欲动了,就连傅舒婷都催促说:“星意,你再不出门我可不等你先走了。”
星意从自己的房间里探出头:“你先走吧。”
“你真不去逛逛两江大学吗?没准能遇到叶楷正呢。”
“就算能遇到,也见不到呀。”星意笑盈盈地说,“人家光侍从就有一个车队呢。”
“搞得你好像坐过他的车似的。”傅舒婷嗤笑了一声,“那我先走啦,你别迟到了。”
此时的两江大学,因是开学第一日,开学典礼之后的校园喧嚣未散,廖诣航是工学系的主任,下午还安排了系内的新生见面,秘书将最后一遍修改好的稿子放在他面前:“廖先生,稿子我已经核对好了。”
廖诣航示意秘书放下就好,他翻了一会儿资料,忽然意识到桌子前边有人,便抬头瞧了一眼,大惊失色:“你怎么又来我这里了?”
“中午在食堂吃了饭,又喝了点酒。”叶楷正说话时带着轻微的酒意,“来你这里躲一躲。”
“你往哪儿躲?一个中队的警卫,一看车队就知道你叶督军在哪里。”廖诣航亲自倒了杯茶给他,嗤之以鼻,“你再待上一会儿,电话就该往我这里打了。”
叶楷正笑了笑,表情略有些狡猾:“我让肖诚带人先回去了。就算是找我,那也都拥到公署那边了。”
“谁急着找你?你叶帅说不见,他们还能硬逼着见你不成?”
“他们还真能。”叶楷正唇角的笑意转为嘲讽,“日矢上这几日已经成了远东战略总顾问,每天都来电话,和我谈铁路的事。找不到我,就去北平那边问。”
廖诣航的表情亦渐渐转为凝肃:“你顶得住吗?”
“顶不住也得顶啊。”叶楷正的手指甚无规律地在沙发上敲击,“我现在就怕林州那边……背后捅我一刀。”
这话说得轻描淡写,但廖诣航暗自心惊。在此之前,他并不晓得江林铁路的局势竟已到了这样紧张的地步。叶楷正不过二十六七岁,这样年轻,可肩上的负担却又如此之重,身处这乱世旋涡中,当真踏错半步都不行。
“那你有什么打算?”
“我想要过上一段时间去——”
话音
未落,门口秘书来敲门了:“廖先生,有位廖小姐来找您,说是您的妹妹。”
廖诣航吃了一惊,他知道博和校规甚严格,妹妹从来不擅自离校,有些担心这会儿来找他会不会出了什么事。只是还没开口,叶楷正已经抢先于他站了起来,听上去十分愉悦:“快请进来。”
廖诣航瞧着他不自觉地勾起笑意的唇角,心底很是不悦,却又不好说什么,只能重重咳嗽一声:“督军,这是我的办公室。我妹子也是来找我的。”
叶楷正有些讷讷的,没再反客为主,只是依旧站在原地,目不转睛地看着门口。
星意早先来过一次两江大学,那还是夏天的时候,她跟着大哥来还未全部建成的学校转过一圈,还熟门熟路地记得他的办公室。
那时他还没秘书,也没这么严格的预约,她在工学系楼下等了一会儿,才见到秘书下来请她上去。二层便是系主任教授办公室,星意探了个头进去,高高兴兴地正要喊声“大哥”,意外地见到了叶楷正,便“咦”了一声:“二哥,你怎么在这里?”
今天的叶楷正一身戎装,绶带佩剑肩章一应俱全,仿佛就是报纸上的样子,眉宇间十分英挺。适才同廖诣航议事的时候表情端肃,可这会儿对星意说话,却不自知地温和了下来:“来看看你哥哥,你怎么逃课出来了?”
“我可不是逃课。我们有些课要借用两江大学的
实验室,下午我就来这里啦。”星意转向大哥,“大哥,我们在化学实验室上课呢。就在你隔壁。”
廖诣航“哦”了一声,便问:“这段时间学得如何?老师可有表扬或者批评?”
星意眼神闪烁了下,上次被抓处分的事她并不敢告诉哥哥。大约,也许,叶楷正也是不会说的吧。她便顾左右而言他:“我们这周考了三次,我都拿了甲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