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犹待昭阳/犹带昭阳日影来 [精校出版] (木浮生)


  妇人点了点头,捂着脸哭得更加厉害。
  那胖子为了自证清白也耐着性子,叫人费了一番工夫才问了个大概。
  原来这妇人本来是淮州人,丈夫从了淮王,攻打沧荒的时候战死了。一个多月前,因为打仗占了地,家里也被踏平了,庄稼颗粒无收,公婆相继饿死。她孤苦伶仃地带着儿子肯定活不下去,便想着回到沧荒娘家。哪知走得千辛万苦好不容易到了老家,却见全村被淹成了一片汪洋,从山上看去满是浮尸。
  她不知道如何是好,只听说附近的云中收留难民,开仓发救济。她便一路挖着野菜,带着孩子朝云中逃。
  可是前天,孩子病了,她实在走不动,也没法带他看病,也许母子都要死在这里。就在这时,她见到胖子这车队远远过来,知道这是有钱有粮食的人家,指望着有点善心收养这孩子,让孩子能活命,便将孩子偷偷塞进车里。
  妇人一边说一边哭,旁人闻之无不动容。
  楚仲瞄了菁潭一眼。
  菁潭倒是冷嗤着不说话,依旧在草上擦她那双被弄脏了的鞋。
  子瑾一直紧盯着妇人说话的嘴,她方才所哭诉的每一个字都落在他的心里,好似一刀一刀割着他,手脚一片冰凉。
  不待子瑾开口,那胖子主动说道:“这位大嫂,我们本来也是去云中的,你快上我的车,我们先带孩子去医病。”
  楚仲掏出一袋银子递给胖子,请胖子好生照看这对母子。
  两队人马互相告辞后,分道扬镳。
  菁潭在马车上撩起帘子说道:“郁哥哥,生老病死都是天命,他们自己投错了胎,你也别怪到我父王头上,难不成没了我父王,他们就可以活得如意自在了?一群贱民而已。”
  子瑾看了看菁潭,没有说话。
  菁潭见他如此,嘴角挂着嘲讽:“你与九叔难道就是什么好人?不过都是为了一己私欲而已。”
  离别前,菁潭又换了副面孔,双眼含泪道:“郁哥哥,你难道看见我死也不心疼吗?”
  子瑾淡淡答:“那你跟我回云中去,我定会保你周全。”
  瞧着子瑾一行人远去的背影,菁潭问着身旁来接她的淮王心腹:“若是一会儿伏击偷袭,你们有几成把握能擒住尉冉郁?”她说这话时候的神色,哪还有刚才那番娇憨的影子。
  那人老实答:“燕平王身边那位贴身护卫,武艺十分了得,属下一行人无论人数和实力都十分劣势,毫无把握,何况此处地域敏感,若是引来大卫的士兵,唯恐连累了郡主。”
  “那就算了。”菁潭说,“我本来备了迷药,没想到一路上他们都十分谨慎。”
  随即,那人又呈上一封信说:“这是主上交给郡主的手书。”
  菁潭拆封匆匆读了一遍,冥思片刻后吩咐道:“父王叫我们先不要回淮州。”
  “那?”对方疑惑。
  “你调集人马,随我北上。”菁潭道。
  夜里,回到云中的子瑾坐在月下独酌,他自小就不沾酒,可是从上次在夏月面前宿醉后,他竟然有些爱上这玩意。
  梁王找到他后,坐下自斟了一杯酒:“郁儿,你也不要怪六叔狠心。”
  子瑾摇头:“六叔替侄儿揽下干系,怎么会反过来怪六叔。”他也早有察觉,菁潭绝对不是他们所看到的那么简单。
  “那你为何喝闷酒?”
  子瑾端起酒盏,望着杯中清澈的夜空。
  他幼年陡失怙恃,今日见菁潭如此,突然忆起了当年的自己,又想起今日山坡上的那对母子。他不善言辞,也不知如何对人倾诉心中郁结,便独酌于此,半晌后千言万语,只能挤出一句:“突然想起父王和母妃。”
  梁王长叹一声,将杯中酒一口饮尽。
  子瑾起身,走到院中,抬脸仰望空中明月。
  春日的夜里,月光皎洁。
  “郁儿。”梁王从身后叫了他一声,他并未觉察,于是梁王端着酒盏走到他身侧,碰了碰他,待他回头又问了一遍,“郁儿,你有心事?”
  “六叔心中可有日日惦念之人?”
  “年轻时有过,那个时候比你年纪还小。后来朝堂变故,被迫到梁州就藩,去而不得返,人家便嫁了人。我后来觉得孑然一身也甚好,就没想过要娶亲。”说完,梁王无奈一笑。
  两个人又回到桌前坐下。
  梁王神色一改,又问:“如今徐敬业已除,淮王大势已去,你是如何打算的?”
  徐敬业便是当年亲手杀害先储夫妇的凶手,如今他终于死了,让梁王十分痛快。
  “倘若你有与他一争四海九州之心,大可现在出手,淮王正深陷水火没了锐气,你此去雪中送炭,他定然唯你马首是瞻,然后再联络吴王。虽说直取帝京有些风险,但是我们以横水河为界养精蓄锐,与他两分天下,待时机成熟再挥师北上,也不是不可。”
  子瑾沐在月色中,半晌不语。
  梁王皱眉:“郁儿,你可是因为闵姑娘,受制于尚睿?”他知晓尚睿留书给子瑾之事。
  子瑾侧了侧头:“六叔,我曾经的确有过与他一争之心,他虽然未曾亲手杀了皇爷爷、父王和母妃,可是这一切皆是由他而起。”
  太子府几百号人,一夜俱灭;当年朝中维护先储的忠臣,非死即贬;梁王在梁州那样的荒凉之地,孤身只影;喻晟一生颠沛流离,死后坟前连碑文也不能写;夏月至今背负着逆臣之女的罪名,不敢以真名示人;他耳聋不能闻声,甚至拖累自己心爱的女人受辱。
  “可是这么做真的对吗?”他清澈的双眸中闪过一丝迷茫。
  “郁儿你心纯至善,可知这世上许多事情并无对错,只有胜负。成者为王,败者便为寇。你如果想要保护自己的女人,并非要步步退让,而是要成为胜者。待你羽翼丰满时,拿出尉尚睿所需之物,他定然会欣然换之。”
  子瑾缄默不言。
  夜幕中的下弦月渐渐被飘过的云层遮住了,眼前的光线也随之暗淡下来。他一直不喜欢黑,于是起身将廊下的灯笼点燃,挂在了柱子上。
  他愣愣地盯着灯笼里的光,半晌后又回身对梁王说了句:“我想我是错了。”
  梁王诧异:“郁儿,何出此言?”
  “若是没有我一时意气,南域怎么会变成如今这番模样。”
  “不,”梁王断然反驳道,“这都是淮王、徐太后、徐敬业还有尉尚睿共同酿成的苦果,你何错之有?”
  他起身,对着子瑾说:“你以为没了你,淮王就不会谋反了吗?他之前迟迟找不到你的时候,就曾多次试探我,还专心挑选了一个替身假冒你。他不需要你,只需要尉冉郁这个名字,哪怕当年你就死了,他一样可以任意得逞。他原本就野心难驯,和尉尚睿这一仗,早迟而已!”
  子瑾看着梁王说完这些后,静静地又将视线转到身前的灯笼上,橘色的灯光从纸里透出来,照着他的侧颜,如无瑕的白璧一般。
  “以前我的一位先生问过我,何为天下之道。当时我尚且年幼,答的是义,君子以义为上,天下间以邪攻正者必亡,所以天下之道乃大义。”子瑾喃喃自语道。
  “那此刻呢?”梁王走到灯下。
  子瑾并未答他,只是将今日送菁潭路上的所见告诉了梁王。他说得极慢,断断续续,用字也极其简单,却让旁人听来有一种莫名的沉痛。
  梁王闻言哀叹一声,又回到桌前自斟了一杯酒,仰头喝下。
  这时,一只蛾子蹿到了灯笼里面,扑哧扑哧地,扇着翅膀跟瞎子似的在里面横冲直撞,火苗闪烁不定。
  子瑾取下灯笼,吹了火,将蛾子放了出来。
  就在眼前再次陷入黑暗之时,那轮下弦月又从云层里突然跳了出来。
  子瑾抬头看了看天,又看着梁王说道:“若是此刻再问,我会答,幼孤得长,众不暴寡,耆老得遂,父子相保,这才是我想要的天下之道。”
  他说这席话的时候,神色并无波澜,语气十分平静,整个人站在夜幕下皎若明月,身似芝兰,竟然不似尘世中人。
  此刻已是深夜,本来他已经盥洗准备歇下,辗转反侧后着了衣裳来此喝闷酒,因为不见外人,并未绾发,便任由一袭青丝披在身后,夜风拂来,发丝微动,竟然给人一种要奔月而去的错觉。
  “你真是和先储当年一模一样的性子。”梁王说完后,看着手中空杯,浅浅叹了一口气,“那你又如何得知尉尚睿便是明君?”
  “九叔在信里,不但许了为父王正位,还喻晟清白,还对我提到了大道之行,当时我心念着夏月的安慰,并未放在心上,今晚回想起来,竟然觉得如同知音一般。”
  梁王见状欲言又止。
  子瑾垂眸道:“我知道,他对我不过一半真情,一半假意而已。”
  “你看得清就好。”梁王说。
  “我在锦洛有位恩师,名讳齐安,是个让我十分敬佩的人。”
  “淮王身前的那位齐安?”梁王诧异。
  “是的,他就是当时问我何为天下之道的那位先生。当年他听完我的回答后,只叹我太年轻。如今,六叔大概不知道,他已辅佐九叔。齐先生身负绝学,孤高难测,但是他却决心将此生托付给九叔。我不了解九叔,却了解齐先生,所以,”他看了看梁王,“我想试一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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