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她不解。
“几乎是逃。我妈在我高三那年改嫁了,继父那边有个养尊处优骄纵蛮横的女儿,也就是我妹妹。她最爱干的事情就是想方设法地攻击我诬陷我,我在这个新家庭里格格不入痛苦不堪,每天都渴望逃离。”
“这样啊……”她心疼地抿了抿嘴,“真抱歉,勾起了你的伤心往事。”
“这有什么好伤心,况且我都好多年没回家了。”我风轻云淡地拉回话题,“所以你刚问起我为什么会走上这条路,我真答不上来。以前从没好好想过,仿佛做了场梦,一觉醒来就成了现在这样。其实能做动画片也挺好,人总应该留下点什么,证明自己来过这个世界你说对不对?我常常会想起高中历史老师某次上课时说的话,他说:青春这种东西啊,如果你不珍惜它,它就会越来越无聊的。从来都是趴在后面睡觉的我那天破天荒地搭了他的茬。我说:那怎样才算珍惜呢?他说:当然是找到自己的梦想啊。那时觉得这回答真是古板啊。但现在再想想,其实不无道理……”
我乱七八糟地说着,见苏荷好像没心情听了才住嘴。
她握着手中吃剩的蛋卷脆皮,无意识地转动着,“其实啊,以前当坐台小姐的时候……”我下巴都要掉下来了,她吐了吐舌头,“逗你的,我没当过坐台小姐。不过也不是什么光彩事,我当过一阵子老鸨,老鸨知道吧,俗称拉皮条,是在谭峰一个朋友开的按摩店。当时店里有个比我年纪还小的女孩,妈妈在她九岁那年死于工场爆炸事故,爸爸是个赌棍,为了供弟弟读书她初中没毕业就下海做这行了。我对她印象很深,因为她喜欢唱歌,平时不接客的时候就躺在沙发上看选秀节目,还经常幻想自己是大歌星。那时其他姐妹笑她做白日梦,劝她死了这条心,还不如趁年轻多赚点钱回头金盆洗手找个老实男人嫁了。可她很固执,一有空就会跑去KTV练歌,有时还会拉上我,唱完问我好不好听。可谁也没想到她真去参加了一个选秀节目,其实她唱歌很不错,地方赛区轻松晋级,可惜在全国赛50强时被一个客人认出来,那个客人威胁她说不给钱就揭穿她……”
她眼中流过一丝惋惜:“后来她给了那个男人三万多的封口费,那是她所有的积蓄,还包括她给弟弟准备的学费。可最后那畜生还是把这事抖到了网上,她迫于舆论压力,找到节目组主动弃赛了……”
“后来呢?”我追问。
“后来我再没见过她,听说她去了广州,可能还在做小姐吧,也可能没有,谁知道呢?”她摊了摊手,摆出一副司空见惯地表情。沉默了一会她声音缓慢地继续说起来,“其实卫寻,我跟你说这些只是想告诉你,你应该知足的,毕竟不是每个人都有资格谈梦想。对很多人来说梦想只是精致橱窗里的奢侈品,就连你口中的那些迷茫啊孤独啊在他们看来也是一种遥不可及的贵族病。他们根本没时间去在乎这些,生活只给出一条泥泞路,要么拥抱自尊默默地死去,要么学会妥协卑劣地活下来。”她停下来,无奈又心酸地看我一眼,“可是,谁又愿意去死?”
我从没想过,这样的一番话居然是从苏荷嘴里说出来的。我没想自己会引出这么沉重的话题,有点如鲠在喉。我突然特别想为之前的事道歉,“对不起,苏荷,那天晚上我对你太过分了,我真该死。你说得对,有些人有资格谈梦想,有些人却连基本的尊严都无法维护,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不见得谁比谁高尚。”
她轻推了一下我的肩,“嗨,你不会真以为我还在为了那事生气吧?难听的话我听多了,你那根本不算什么。”隔了一会儿,她落寞地笑了笑,缓缓垂下眼,“其实,我在意的是你骂我之前那句话,你说你就是只爱她一个人。那时我才彻底明白,原来在你眼中,我跟她的差距竟是那样大……我身体里最后一丝自欺欺人的侥幸也被你击得粉身碎骨。”
我从沉默中抬起双眼,对面路灯下是一地破碎的鹅黄。苏荷的声音小心翼翼地飘过来,“卫寻。有时候我也会想,如果,我是说如果啊,当初我不是以那副模样闯入你的生活,我不偷窃,也没骗你,我跟她一样只是个每天为了考试和迟到烦恼的普通女孩,那现在我在你心里的位置会不会有所不同?”
我不知道,对于这个伪命题我无法解答。
但此刻的苏荷就如那杯绿茶冰激凌一样,轻盈的,微凉的,散发出淡淡芬芳。我忽然很想抱抱她,我试着喊她的名字,不太确信,仿佛第一天认识,生怕惊扰到什么般。
“苏荷。”我伸过手。
“别!别在这种时候……”她仓皇地别过脸,双眼似乎有些微红,“别可怜我。你知道,我要的不是这些。”
三
两天后苏荷亲自来了趟公司,她在年叔的办公室待呆了短短几分钟,年叔陪她一起出来时脸上挂着掩饰不住的喜悦。那个喜悦像一种能迅速篡改程序的凶猛病毒,先是通过我传染给小乔,再跳跃到秦大义和傅林森的脸上,很快全公司的人都露出了如释重负的欣慰微笑,以及,大家微笑后面的那一点心照不宣的心酸。但只要一想到往后大家一起加班一起吐槽一起吃饭一起做梦的日子又安然无恙地回来了,我又觉得这点心酸不算什么。
那天,简直堪称公司“救世主”的苏荷并没摆出盛气凌人的姿态。虽然自始至终她都戴着一副看似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大墨镜,嘴角淡淡的笑容却透露着善意。离开公司前她特意叮嘱年叔,“以后咱们的合作可能要转到台面下了,全权由我负责,钱会先经过我朋友的账号,再打到你们公司账上。稍微有些麻烦,但这也是余总的意思。”
“那好,麻烦你了。”年叔感激地跟苏荷握手。事后我主动送她,走到公司下楼后我踌躇了半天,有些不好意思但却郑重地跟她说了声“谢谢”。
“怎么样,知道小三的厉害了吧。”她自嘲道。
“嗯,厉害……”这个玩笑让我很尴尬。
她低头浅笑,就在这时我瞥见了她眉弓骨上的瘀青。我愣了两秒,伸手摘下了她的墨镜。她惊慌地扭过脸,但还是被我看到了,左眼处是大片的瘀青,仔细看的话,下嘴唇也破裂了,被鲜艳的口红盖住了而已。
“这是怎么一回事?”我的脸迅速沉下来。
“没什么。”她有点慌。
“谁打了你?告诉我!”
“别大惊小怪。”她眼神闪躲,直到再次戴上墨镜才恢复了从容,“卫寻你搞清楚,我可是个小三,难免要跟原配斗智斗勇,弄点小伤很正常。”她牵强地扯出一个笑,“黎姐人怎么样你上次也见识过了,既然事情败露了,以后的日子肯定会难过一点,不过你别担心,我没那么好欺负。”
我不知还能说什么,这一刻我只觉得自己特别窝囊。就连一份工作都要靠一个女人,偏偏就在几天前,这个女人还被我百般辱骂和瞧不起。
“苏荷,等以后我赚钱了,我养你吧。”鬼使神差地我脱口而出。
她微微错愕,随即打了个哈哈,“你是要包养我吗?好啊,想不到这么快就有下家啦。”
“不是包养,是我欠你的。”我没心情开玩笑。
“别,咱谁也不欠谁,真不欠。不过你若要娶我我倒是可以考虑。”她调皮地噘了下嘴,“好啦开玩笑的,别当真。赶时间先走了,拜拜。”
她挥挥手转身走了,红色高跟鞋优雅地踩过小区路面的落叶和积水。她渐渐走远的背影像是法国文艺电影中的慢镜头,让人错觉稍不留神就会掉入汹涌的流年,转眼大家都垂垂老矣。
快下班时小乔找上我,她一脸神秘地将我拉到了小会议室并锁上门,欲言又止地看了我好一阵子。
“要表白赶紧,我跟附近大学生还约了场篮球。”我催道。
“别扯,这次是正经事。”她一反常态地严肃,“我想跟你谈谈小歪,你没有觉得他最近不太对劲?”
“你说的是哪方面?”我不解。
“算了我不绕弯了。上星期芳姐抽屉里的现金少了两万块,肯定是公司里的人做的。她让我私底下查一下,我记得丢钱那天小歪最后下班。”
“你什么时候当起私家侦探了,我跟林森还有秦大义一直睡公司,为什么你不怀疑我们。”
“我相信你们的为人。”
“谢谢你的相信啊,但无凭无据怀疑小歪不好吧。”
“不是,重点不在这,而是……昨天下班我偷偷去小歪的办公桌上翻了一下,我知道这样做不对,但是,你猜我看到什么……”
小乔故弄玄虚的话没来得及讲完我手机响了,接过时我不小心摁了免提。打来电话的是苏荷,其实在接电话时我就隐约有种不好的预感,但我怎么也没料到下一秒会听到她歇斯底里的哭喊。
“卫寻!快来,快过来!林森出事了……”
林森?出事呢?等等,为什么是林森……如果我没记错,他今天下午确实没来公司,说是请假给老家亲戚买点土特产寄回去,为什么他会跟苏荷在一起?
“你刚说什么?再说一遍。”我声音也开始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