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非要找出一个亮点,那就是我爸。他是市美术协会的副主席,现在他依然是,也可能升上了主席,我不是很清楚,我实在有些年没听闻他的消息了。总之他画得一手好画,其中又以中国画最见长,如果你是外行,那么将他和齐白石的作品摆一块,你绝对分辨不出来。
我从小就以我爸为榜样,如今想想可算为望子成龙的他省了不少心。小学三年级我欣然接受他的安排去市里的文化宫学彩笔画,一心盼着初中考进重点美术班。很快我如愿以偿,但我爸对我们班上的素描老师很不满意,初一寒假他专门为我找了一位素描老师补课,是他的一个老朋友。
失去寒假我并不难过,反而认为这是我爸对我寄予厚望,也是我与身边同龄人正式拉开距离的第一步。我认为自己以后将大有作为,我将倾倒众生,我将改写中国美术史,我将掀起新一轮的文艺复兴——总之,跟那些每天意淫自己将征服全宇宙以及幻想自己要穿越成为某国公主的少男少女没有任何不同。
这股虚妄又汹涌的热情支撑着我在寒假的每一天下午都风雨无阻地搭车去老师家补课。过小年的前一天,我记得那天下大雪,交通堵塞,全世界的人仿佛都挤在我那趟车上,我遭遇了人生中的第一次被偷窃,而小偷就是苏荷。
现在想想,如果那天我出门前穿的是另一件衣服,说不定都被她偷窃成功了。因为那天特别冷,出门前我妈非让我在羽绒服外面还罩一件套头羽绒背心,那件背心左右都有口袋,而且口袋里面是相通的。我一手抓住扶手一手放在口袋里,耳朵上还塞着耳机听歌,是周杰伦的专辑《叶惠美》。很突然地,一只冰凉的手便触到我的手指,再迅速弹开。事后想想,手大概是从另一边口袋里伸过来的,原本想要拿走我的钱包。
苏荷同样穿着厚实的羽绒服,灰黑色的,显得有些脏,宽大的帽子罩住大半边苍白的脸,偷窃失败的她仓皇地往后车厢挤,并频频回头看我,似乎很害怕我会当场揭穿她。拥挤狭小的公交车像一个漂浮着水草的大鱼缸,而她就是那条游动自如的金鱼,公交车靠站停下后,一眨眼她就不见了。
半分钟后,当车再次开动时,她又出现在站牌下面。成功逃脱的她不再害怕,大方地拉下连衣帽让我看清了她的脸,同时她也望向车窗内的我。那天,我一直没理解她微微勾起嘴角的微妙的笑,像无声的感激,又或者别的什么。
我们相互凝望,直到彼此在对方的视线中消失。
第二次见面是两个月后,我甚至不太确定前后就是同一个人。
她站在讲台上自我介绍,“我叫苏荷。我成绩不好,脑子也有些笨,希望不会拖大家的后腿,我还希望能跟大家成为好朋友。”
这个脸色苍白得像是营养不良的转学生羞怯地低着头,轻声细语,赢得了班里绝大多数人的好感;而如果不是曾与她在公车上撞见过,我大概也毫不犹豫地相信她了吧,相信她的内向和自卑,羞涩跟笨拙,以及那张脸上写满的不可伪造的纯良无害。
可惜几天后,学习委员刚收齐的两千多块班费就不翼而飞了。
这事很快上报了教务处,当时马上要放学了,教导主任当机立断地扣留了全班同学,上厕所都不准,一个接一个领去办公室单独搜身。紧张又刺激的搜查行动进行了半个多小时才结束。
当天晚上并没有公布什么搜查结果,只是在回家的路上,我不断想到苏荷,她在公交车上,伸进我口袋里的那只手,手指冰凉。
果然,第二天,班主任脸色凝重地告诉大家小偷昨天抓到了。她拿出两千块,并把苏荷喊上讲台,宣布她就是偷班费的小偷,要求她当着全班的面做深刻检讨。班上一片哗然。
苏荷委屈地辩解着:“老师,钱真不是我偷的,那两千块确实是我自己的钱。”
“你一个初中生哪来那么多钱?”班主任厉声质问。
“那是我爸给我的生活费,他在深圳打工,隔几个月才给我打一次,我昨天刚去银行取的。”
“还敢狡辩!小小年纪就谎话连篇,长大了还得了!”班主任态度冷酷,像在逼问犯人,“那你告诉我你爸的电话,我亲自找他。”
“我爸、我爸没有电话,每次都是他主动打长途给我的。”
“那你妈呢?”
苏荷犹豫了一下,“我四岁那年……她就死了。”
原本怒不可遏的班主任显然愣了愣,不过很快又接着问:“你还有亲人吗?”
“没有,我现在一个人住……”那一刻她瘦小的身躯仿佛随时会被眼前莫大的屈辱给冲溃,“老师,我真的没有偷。您要怎么样才相信我啊!我真的没有……”
谈话进行到这,班主任颇感满意,因为一切都证明她在狡辩。
“以你就是无法证明钱是你的。哪会有那么巧的事,班费丢了,同样数目的钱就正好在你书包里。”
“老师那您也没有证据证明就是她偷的啊,您这是在逼供。我相信她没偷。”反应过来时我已经站了起来。
奇怪,我为什么要站起来?
我并没有十足的把握她不是小偷,尤其在经历过公交车事件之后。可不知为何,我就是愿意相信她。我想若非迫不得已,谁又想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承认自己的妈妈死了,承认自己的爸爸是一年只能回家一次连手机都买不起的民工。无论真相如何,对眼前这个孱弱的女孩而言都早已造成巨大的不公,我无法漠视。
班主任不可思议地盯着我,没想到自己向来宠爱的好学生会为一个来路不明的转校生与她公然为敌。她失神了几秒,组织着语言,这时第二个同学也站了起来:“老师,我相信她没有偷。”
“我相信她。”第三个同学。
“我也相信她。”第四个同学。
……
可能班主任盛气凌人的态度激怒了我们,又或者是苏荷楚楚可怜的形象激起了大家的保护欲。同学们像雨后春笋般争先恐后地站起来,原本肃静的教室沸腾成一锅滚烫的开水。逆转的局面让苏荷“哇”的一声哭了,她瘦弱的肩膀激动地抖动,无助得像只迷途小鹿。
直到现在我都没能忘掉那一幕,我不再迫于老师的威严,而是遵循满腔热血,去试着相信世间的美好。那种感觉很奇妙,仿佛体内注入一股全新且未知的能量,或者说它一直深藏在体内,经过漫长而单调的年月后才被名为勇气的火苗给点燃了。
最终,迫于压力班主任放弃了对苏荷的追究,班费大家决定再交一次,偷窃事件不了了之。出乎意料的是,那场胜利为我迎来了前所未有的荣耀,我的事迹在学校广为流传。如今回想,那大概是我人生中最辉煌也最愚蠢的一段时间,无论走在哪,我都心安理得地享受着大家敬佩的注视,忘了说,平均每周还能收到两封情书。
直到一个月后,我的钱包丢了。
并没有多少钱,但里面夹着一张照片,是我从楼道间的教师值日栏上撕下来的。照片上的人名叫陈曦,隔壁班的水彩画老师。班主任因为急性肠胃炎住院,她曾给我们代过一个星期的课。那时我们学校的教师有统一制服,跟如今移动营业厅的员工制服有些相似,不过是灰蓝色的,而她是唯一穿出了古板老气以外感觉的女教师,怎么说呢,带着点民国风情,就像那个动荡时代里优雅而聪颖的乱世佳人。
那天她走上讲台在黑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然后朝大家回眸一笑,牵动着飘逸的黑色长发,那是个丝毫不做作的笑,特别美丽。
“大家好,我名叫陈曦,我爸在我出生前一个星期因白血病去世。我出生后妈妈给我取了这个名字,谐音正好是晨曦,早晨的阳光,意味着希望。从此以后我就成为了我妈妈的希望,直到现在,我仍为此努力着。但愿在座的每位同学都要好好努力,今后成为你们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个人的希望。”
据说那堂课后班上有一半男同学和个别女同学爱上了她,可我觉得自己是不同的,跟那些下课后偷偷画她的裸体漫画开她龌龊玩笑的男生不同。
我想成为她的希望。
说来可笑,我并没做出什么轰轰烈烈的事,我只是在她代课结束后天天巴望着班主任什么时候能死掉,这样,陈曦老师就能一直给我们代课了。后来我做了有生以来第一件可耻的事情——偷了她的教师证件照,然后每天晚上睡觉前都要拿出来亲上好几遍,再投入到激烈的意淫中,直到入睡。
负责地说,在这个钱包丢失之前,我起码在幻想中跟她举行过上百次的婚礼,有时是在美国小镇的某间教堂,有时是在撒哈拉沙漠的某个土著部落的篝火晚会上,更多时候是在学校操场上,在全校师生嫉妒的见证下。总之我不能让人知道我的钱包里有她的照片,仿佛这会暴露我以上所有羞耻龌龊的思想。
可如今,钱包不翼而飞了。
我发狂地把课桌、书包,还有自己的储物间翻了个底朝天,依旧没找到。放学后我心急如焚地跑去操场,心想或许钱包是下午上体育课时弄丢了,它一定还在操场的某个角落安静地等我寻回。我自欺欺人地在操场上徘徊,直到天边的晚霞隐退得只剩一丁点残余,却依然一无所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