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我看见了苏荷。她背着朴素的双肩包,上面印有《魔卡少女樱》的卡通图,单薄的身影被夕阳拉得斜长,一直延伸到我脚下,依旧是那副看似单纯又无限复杂的神色。她眨了眨眼:“你在找东西吗?我帮你吧。”
我点点头,任她跟在身后。
那个煎熬的过程中我几度想开口问她,钱包是不是她偷的。如果是她偷的,钱我不要,还我陈曦老师的照片。我真希望她就是小偷啊,如果是,至少我还能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尽管这种想法很可笑。
苏荷似乎看穿我的猜疑,过了两分钟她突然开口问我:“卫寻,你在怀疑我吗?”
我哑口无言。
她眼眶瞬间红了,泪水大颗滚下来。我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吓坏了,忙上前喊她别哭,她生气地推开我,我只好笨拙地道歉,最终她一头扎进我的怀里哭得更凶了。我手足无措地假装抱住她,拍着她的背脊希望这算得上安慰。
那晚我们没有按时回家,逗留在学校附近的广场上。我跟她推心置腹地聊起来,我说到了我引以为荣的父亲,我暗恋的陈曦老师,我的梦想,我的烦恼。但我分不清楚这是出于对她的信任,还是我只是单纯想找个人倾吐。
苏荷的烦恼则比我要沉重得多,她说她现在唯一的亲人是重病在床的父亲,她想打工但没人要,所以才被迫偷窃。
“卫寻,对不起,其实班费真的是我偷的,我撒了谎,我爸没有在外地打工。可我没有办法,他治病需要很多钱,爸是我唯一的亲人,我不想看他在我面前死掉我却无能为力……但是你的钱包真的不是我偷的,我之前一直想找时间跟你说声谢谢,可是我想你肯定看不起我这种人……”
她跟我坦白这些耗尽了所有的力气,我能感觉到她把尊严当着我的面一点点揉碎时的屈辱。胸口又泛起了熟悉的感觉,是的,我强烈、迫切,且无比自豪地意识到,我必须为她做点什么。此时此刻,钱包的事变得不值一提了。
当晚我偷偷回家翻出了自己的银行卡,里面有我两千多块的压岁钱。我说:“这钱你拿着,你想去找班主任自首也好,自己留着也行。偷东西是不对,但你不同,你是被逼无奈,我相信如果你爸没生病,你一定不会偷的。”
苏荷拼命摇头说什么也不肯要,我只好硬塞给她。那晚她双手捧着那张银行卡一直哭,不停地说:“谢谢你,真的很谢谢你。我一定会还的,你相信我,不管花多长时间,我一定会还给你的。”
凌晨我们在陈旧而寂静的小巷口分手。她跟我挥手再见,没走几步又突然回头冲上来给了我一个拥抱,这次的拥抱很紧,抱了足足十多秒,这才依依不舍地松开我,后退一步,认真地盯着我的双眼。
“卫寻,认识你真好。”
她脸红了,说完飞快地掉头跑走了。我就那么愣在原地,胸口是莫名的温柔和感动。我甚至觉得,自己好像有一点喜欢上这个女孩了,期待着明天见到她,跟她在学校的林荫道上默契地擦肩而过,与她在升旗仪式的操场上隔着攒动的人群捕捉彼此的微笑。
可是,真遗憾,故事并没有按照我设想的情节发展下去。事实上,绝大多数故事都不会按照谁的想象延续。这才是生活。
第二天苏荷没来上学。
第三天依然没有出现。
一星期后的午自习上,班主任气急败坏地冲进教室,直接逮住我狠批了一顿。
原来大家都被骗了,苏荷就是个货真价实的小偷加骗子。她没有什么在广州打工或者重病在床的父亲,她连有没有家长都是个谜。她刚转学过来时,是一个自称她远房亲戚的年轻人带她来报到的,学校看她可怜还让她拖欠了学费。后来学校找到她的住处,在她租的小房间里发现了很多来不及处理掉的赃物,都是一些她在校期间很多住宿的同学丢失的东西:衣服,球鞋,手表,CD机,文曲星。在众多赃物里,我发现了我的空钱包,不过里面陈曦老师的照片不见了。
好吧,我总算想起来了,那是2004年,雅典奥运会的开幕式惊艳了很多人,《超级女声》选秀节目第一季才刚刚拉开序幕,而周杰伦孙燕姿林俊杰SHE的歌几乎每天都会出现在午间的广播中。就在那一年,我用两千块的代价明白了,原来这个世界远不是你所看到的那样,有些美好是经过粉饰的,有些善良是可以伪装的。
此后的这么多年,我曾不断回想起这段算得上刻骨铭心的经历,一遍又一遍,直至回忆在时间的洗涤下渐渐淡去。但有一幕,却始终清晰如昨。
她看着我的眼睛,说:卫寻,认识你真好。
这是在今后漫长岁月里无论重温多少次都无比讽刺的赞美。
那时我就发誓,若今后还有机会见到她,还有机会那么近地站在她面前,我一定会微笑着回敬她:好你妈逼。
如今,我有这个机会了。
我冷冷地注视着她。在这家格调温馨到处都是加菲猫的甜品店里,我要复仇的对象正泰然自若地盘腿坐在对面,恬淡欢愉。
“哎呀,老同学见面,别搞得这么薄情嘛。”她完全无视了我的敌意,摆出妩媚而风情的坐姿,一脸玩味地看过来,“其实我今晚有点事想跟你说。”
“是吗?”我努力克制着怒火。
她眉毛一挑,“听林森说,你目前单身?”
“关你什么事?”
“要不,做我男朋友吧。”见我皱眉,她轻松地挥手解释,“没别的意思,就挺无聊的,你纯当陪我玩玩呗,反正也没损失。”
“余总那么生猛都满足不了你啊?”我冷笑。
我可以肯定她是被我直接露骨的话刺伤了的,但她是苏荷,是那个十多岁起就可以把我玩弄于股掌的女人,是那个看见蟑螂时可以尖叫着躲进男人怀里大喊“我好怕”没人的时候却会无比淡定地将其一脚踩死的女人。她看了我一眼,表情没有一丝不快,“瞧你这话说的……要不,咱们来谈个条件吧。你做我男朋友,我来说服余总给你公司投钱,很公平吧。”
“我为什么要跟骗子谈条件?”天知道当我说出这句话时有多过瘾,我确实也忍不下去了,憋了那么久的话一口气说出来,“苏荷,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现在特别厉害啊,跑车开着,名牌穿着,奢侈品闭着眼睛随便买,没事还能半夜跑来这种地方喝杯咖啡吃个甜点装下小资。你是不是觉得,以前同情你被你骗的老同学此刻在你面前显得特可悲啊,你只需勾一勾指头他就会像条狗一样摇尾乞怜。哈哈,得了吧,苏荷,如果你是想从我这找到优越感,那么我送你俩字——滚!蛋!”
我期待她破口大骂,最好能气急败坏地泼我咖啡,如果她这么做我立马双倍回敬她,我还要抓起碟子里那片蛋糕塞进她的鼻孔里,事实上从一坐下来我就想这么干了。还有那句我酝酿了八年的“好你妈逼”,最大分贝毫无保留地附赠给她!
可我果然还是低估了她,对于这种程度的羞辱她似乎司空见惯。她轻抿了下嘴唇,仿佛只是咽下一颗苦涩的感冒药,然后捉摸不透地笑了。
大概五六秒的样子,她冷冷地站起身。
“老板,这位先生买单。”
第四章
可能你早就把我忘得一干二净了吧。所以我的怀念、我的不甘、我的坚持、我的挣扎、我的自欺欺人对你而言也都毫无意义。一想到你这么绝情我又安心了,你一定过得很好吧。因为绝情的人永远是生活的大赢家。
一
在我羞辱苏荷之后,我对公司跟余总的合作再不抱任何希望。只是一想到大家做出那么多的努力和牺牲都毁在了我一己私欲上,我还是有点愧疚的,更多的却是沮丧,为这个明明做出正确的事情却常常要承担恶劣后果的操蛋世界感到沮丧。
不过,真过瘾!如果再让我选一次,我还是会那么做。
半夜我回到家时傅林森早已熟睡,一点也没发现我偷看过他的手机。他那种人,哪天被我卖了说不定还会乖乖帮我数钱。在床上躺下后,我回味着之前那番恶毒的话,其实我的辱骂还是多多少少刺伤了苏荷吧,不然她怎么会臭着一张脸头也不回摔门走了。
第二天睁眼后发现自己居然睡到了中午,若不是秦大义把我摇醒我估计得睡到下班了。
“你没事吧,生病了?”他有些担忧。
“没。”我翻身下床,揉了一把脸,强迫自己清醒。
“那就好,年叔有急事找你!”
我洗漱都省了,套件衣服直接奔向年叔的办公室。我已经想好了,要是待会年叔责问我为什么这么晚才起床,我就撒谎说自己加班到天亮。如果他问我这次合作莫名其妙就吹了,对此我有何看法,我就告诉他可能是因为余总他老婆夜观天象突然发现自己老公的星盘火星逆行所以不宜投资。当然,要是年叔说他听闻是余总助理对我不满才导致合作破裂,那我就立马编造出一个两万字的“初中时她追求我未果耿耿于怀积怨成恨最终策划八年只为复仇”的狗血故事为自己开脱,反正打死不承认昨晚的事。
我推开门,房内十多个人正兴致高昂地讨论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