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甫出口,纪小鄢蓦地拥紧她,脸上神情又暗又痛,更有深谙其义的悲悯和哀恸。因那墓碑上的字,萃集了俄罗斯民族性中所有的倔强与骄傲,因那墓碑上的字,是由十月革命以来无数不肯屈服不肯妥协不肯出卖不肯告密——不肯悔过——的流放犯的血与命所刻,翻译成中文就是——远方有人说我在以苦刑赎罪,然而悔过于我又有何益。
见得他这反应,沈一一便不再说什么。或许她该感谢她外公,使她即便与他年龄相差这么多,也不必费什么力气的有沟通。除此以外她亦深深感谢他,感谢以外还有一点喜欢与依恋,这样她就将头又偏得一偏,脸颊轻轻蹭了蹭他掌心。似极一只柔顺乖巧小猫咪,安然赖在主人身边讨亲亲。而她也只能要到这么多,因为已然不能够。因为若我们终不能背叛,我们就只能放弃掉一些,固守另一些。
于是下一刻,在软弱与眼泪尚未崩毁以致流露的下一刻,她将脸颊自他掌心移开,看着茶几上的粥点菜馔淡淡道,“瓦洛佳,你不用担心。中国有句俗语叫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尤其是现在,我更要好好保重我自己,免得人家以为我,畏罪自杀。”
作者有话要说: ①杜霞大娘,索尔仁尼琴笔下人物。一个被流放的前防疫站工作人员,每天将自己的早饭拿到流放地附近村落换半公斤牛奶,用这半公斤牛奶喂活了其他濒死流放犯。——而在索尔仁尼琴的声明中说,他笔下所有的人物和事件,都既无臆造也无虚构……
☆、还记得那只水晶花瓶么
翌日清晨,陆沛涵赶到了天籁谷,并顺着服务生的指点,巡小径一路找到纪小鄢的住所。到时却不见纪小鄢,惟见沈一一独自一人歪在客厅一张软榻上,手里捧一本厚厚的书,看得正起劲儿。陆沛涵叫她她才察觉有人来,放下书一跃而起嘴里欢呼着,身上浅粉睡袍光着小脚丫,面色说不上有多好,精神头儿倒蛮足。
陆沛涵惊忧稍定,来之前她最担心的其实是沈一一的身体。沈一一这时却已看到陆沛涵身后跟她一起来的男纸,二十七八岁年纪,眉目很是英挺。沈一一唇角立时抿了笑,且拿眼风去睨陆沛涵,小表情与初五那日陆沛涵向她打探纪小鄢时,一样一样的。
而该男纸也颇上道,走近后主动向沈一一伸出手,“妳好,沈小姐。常听小陆提起妳。”随后方自报家门,“傅贺捷——我跟小陆在同一家公司做事。”拿捏得恰到好处的礼貌,一点不事张扬,一望即知自幼就有好家教。
沈一一一听更乐了。同傅贺捷一样,她也没少听陆沛涵提起此君名号,没想到一向给她感觉十分欠修理的万恶剥削阶级资本家,长得竟这么好,这就难怪每次她替陆沛涵忿忿不平时,陆沛涵都要替他说好话了。
陆沛涵却没沈一一这份闲情,一把扯了她到一旁,急问,“到底怎么回事?”
沈一一笑吟吟压低声音反问,“妳跟周扒皮又是怎么回事?”问完慢悠悠加一句,“不说我就不告诉妳!”
陆沛涵急得跳脚,也还是简短说了始末,原来最先告知她这一消息的,是方硕。而方硕电告她时,她正在隔壁市的隔壁市的隔壁市给客户做项目测试。听完后第一个电话打给沈一一,第二个电话就是打给傅贺捷去请假。恰其时傅贺捷在隔壁市的隔壁市,准假后提议,说他尚有一个应酬,大概还要两小时,不如她先好歹睡一会儿,等他那边一结束即去接她一起回滨城——跟她自己想办法回来所需时间是一样的。如是,陆沛涵也就同意了。如是,车进天籁谷大门口,老板既没说要走,她总不能卸了磨,呃,就赶人吧?
一口气说完陆沛涵瞪着沈一一,做一个“该妳了”的表情。未曾想沈一一依然笑吟吟,“你们都还没吃饭吧?不如先吃饭。”
“沈一一!”陆沛涵忍无可忍。她刚没说的是,红叶这件事不止滨城日报、晨报、晚报都做了报道,地方台晚间新闻也播了,几大门户网站也有了,标题都是:“电荒期间惊见电老鼠,此案不究民愤难止”。陆沛涵尤记得方硕电话里语气沉重,“小涵,动静这么大,怕是很难收拾了。妳要有准备啊。”尽管当场就被她劈头骂回去,“你才有准备,你全家都有准备!”但她如何不知,事态的严重。
沈一一不笑了,回头瞥一眼傅贺捷,傅贺捷已远远坐到客厅另一端面向山岚的沙发里,很认真地在翻她刚才看的那本书,是摆明了不想听下巴嗑儿的姿态,十分得体。而晨起明媚阳光下,山坳里薄雾流金,岑寂了一宿的鸟儿四下婉转啁啭,伴以温泉池水潺潺淙淙,她确定傅贺捷是听不见的,这才轻声道,“小涵,妳还记得以前我们去陶陶家玩儿时,那只突然爆掉的水晶花瓶么?”
陆沛涵眼神霎时黯下去,甚至连唇色都一点点灰败,她如何不记得那只水晶花瓶?她这一生都会记得那只水晶花瓶——那是陶陶妈妈尚未去世时候,有一天沈沁柔带她和沈一一去陶陶家做客,陶陶妈妈在厨房洗水果,陶陶又刚好去了厕所,她们娘仨儿坐在客厅里看电视,突然放在茶几上的水晶花瓶“嚓啦”一声爆裂,陶陶妈妈闻声跑进来,沈沁柔什么解释也没有只连忙道歉说自己不小心碰倒了花瓶,旋即跟陶陶妈妈一起收拾起水晶碎片,以及擦四下流淌的水。
从头到尾,她们俩小的不解地看着沈沁柔,不明白为什么明明不是她们弄打的水晶瓶,沈沁柔不仅承认还要道歉?及至从陶陶家出来,她们再忍不住地问起,沈沁柔方淡淡道,“有些事情是解释不清的,所以倒不如不解释。没意思。”这件事给陆沛涵印象太深了。而她何其聪明,毋须沈一一再说什么,已解其意。但心里究是不甘的,抑或说恐惧,自包里翻出烟,手抖抖的连摁两次火机才点燃,深吸一口后陆沛涵对沈一一道,“修改电表的那个人,想想办法,也许能找到。”
沈一一笑笑,“昨晚纪总的律师说了,这种案例所在多有,也就是说,我们碰到的,很可能是专以这个为生的职业骗子。那么如果是妳,妳会用真实姓名四处行骗么?”
陆沛涵不语,只狠狠吸烟,答案明摆在那儿,不管是谁都不会。又许是一夜没阖眼,身体太疲惫,一支烟吸不到一半已觉很上头,脚下一阵虚软,几要站立不稳。沈一一忙扶住她,拉她就地坐在池畔石阶上,乳色大理石被温泉熏得暖暖的,她与陆沛涵交握的手却俱是冰冷的。彼此望着的神情,亦是一样的惨然。
“难道真的再没什么人可以证明了么?”陆沛涵喃喃,“比如老蔡,还有阿雕。还有我。我们都可以证明的,都可以证明的……”
“那到底要牵扯多少人进来呢?”沈一一轻问,“何况,没有用的小涵,到最后判刑,还是会以盗窃罪论……”摇头惨惨一笑,她接过陆沛涵指间烟蒂,就那么用指尖夹了,眯眼看着白色烟身以一毫米一毫米的速度缓慢燃成灰烬。何其像我们终将逝去的生命,或日益苍老的容颜。那么是不是,无论是在这繁华的大千世界,还是在阴湿冰冷的逼仄牢房,也都没有区别——反正终将苍老并逝去。
“所以小涵,”沈一一涩声续道,“无论如何我都要担下这件事。因为一旦我妈妈被扯进来,作为红叶的总经理,她就再也脱不了干系。若是那样,红叶就完了,我也就完了……而且,万一我们俩都脱不了干系呢?虽然纪总的律师昨天有说过,他会尽可能想办法,但谁又知道结果怎么样?我们不能冒这个险。既冒不起,也没意义。”
烟蒂终于燃到头,沈一一弯下身子撩一点池水洒灭余烬并搁在石阶上。池水好暖,想一想她慢慢褪掉陆沛涵鞋袜,又卷起她裤管,将她双脚浸到池水里。尔后自己亦伸脚到池下,且用脚一下下挨擦着陆沛涵的,小小亲昵还有用手扯人臂膊、用脸蛋儿蹭人脸蛋儿,陆沛涵知道,都是她自小偶尔欲求人时、或软弱时、或难过到极点又不能流露时,最惯常的表现。
果然下一刻沈一一轻声求恳,“小涵,一会儿妳要做的,就是马上离开这里,找个没人的地方,给我妈妈打电话,把一切都告诉她,并说服她,同意由我来担这件事。我自己,不晓得怎么跟她说……”
“我也不晓得、一一,我也不晓得该怎么跟阿姨说。更不晓得如何让阿姨同意由妳来担这件事!”陆沛涵已带呜咽,眼眉间却忽绽一星异芒,似火焰将熄时最后的璀璨,愈熠熠愈凄凉,“或者,”她灼灼望住沈一一,“或者阿姨回来就摆平了呢?毕竟阿姨有很多关系,不像妳,小白一只。”
扭开头沈一一不看陆沛涵,“妳还不明白么小涵,两天来了三组稽查人员,又查得那么仔细态度那么刁刻,我们倒水都不喝的,阿雕敬烟也不吸……是摆明了要找我们纰漏,且不找到绝不罢休的架势啊。”摇了摇头,她低叹一声,“我妈妈那脾气妳还不知道么,不一定什么时候就得罪到什么人,自己却还不知道。”
陆沛涵再不能言语,眼眉间那一星异芒亦渐渐消熄,明明泡着脚的池水如此暖,她却惟觉满身冰冷,整个人都瑟瑟抖起来。沈一一察觉扭回头望了她一眼,伸出手环住她肩膊,下巴亦搁在她肩上,小猫一样一下下蹭着,“小涵,这就走吧。不能再拖了。尽快把情况跟我妈妈说清楚。让她想好自己该如何应对。我怕派出所的人今天就会去找她,跟她取证甚至让她回来录口供。如果真是有人想报复红叶或者报复她,她回来,只有更糟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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