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我和这淳朴的海边人家的缘分,
我很感激他们,我想如愿一定也很感激他们。
程妈妈停了下来:“再走的话,小糯米该醒了,没人看着我不放心,我们赶紧吃蛋糕吧。”
的确,如愿已经睡了一整天了,也该醒了。有时候看着她睡得那么香甜,看得我都嫉妒了。这么小的人,怎么就这么能睡呢,想不通。
我们原地停下,将带来的野餐布铺在地上,程爸爸不知道从哪里捡来的一大堆干树枝架成一堆,很容易就燃得旺盛。
我们坐在野餐布的四个角上,海风没有刚开始的时候猛烈,现在吹得很温柔,时不时有翻滚的海狼拍打着礁石壮烈的声音传来。
身旁的火焰堆燃烧得‘砰砰’作响,映得我们每个人的脸都是红彤彤的。
“小楼,今天凉姐姐给你唱《霸王别姬》中的一小段。”我站直了身子,也摆好了架势。
程爸爸程妈妈和程楼早就想要一听为快,齐齐鼓掌。
看大王在帐中和衣睡稳,
我这里出帐外且散愁情。
轻移步走向前荒郊站定,
猛抬头见碧落月色清明。
(白)看,云敛晴空,
冰轮乍涌,
好一派清秋光景。
适听得众兵丁闲谈议论,
口声声露出那离散之情。
口声声露出那离散之情。
……
我一个人又唱生又唱旦,连宾白都自己来,陈翼屏女士要是知道我十几年没有唱过京剧,还能唱出这个水平,一定会激动得老泪纵横。
我是和安念一起学的戏曲,她学黄梅戏,我学京剧,当时是因为对京剧脸谱艺术比较感兴趣,但是学了之后才知道一切都不是我想的那么回事儿。
京剧是一门艺术,然而我学了也没能成为艺术家,反而成了陈翼屏女士随时都可以拿出来卖弄的小丑。
十五岁之前,我学的京剧就是为了在家里来亲戚的时候,站在她们面前装模做样地唱上几段,以供七大姑八大姨们茶余饭后消遣。
我至今都记得陈翼屏女士让我给亲戚唱戏的那副嘴脸,一张脸笑得跟十七八的少女一样,声音更蛛丝一样细:小浔浔,三姨和二姥姥想听《霸王别姬》,大姑和二舅喜欢《借东风》,你就一个唱一曲儿,让长辈们乐呵乐呵。
让长辈乐呵乐呵的后果是,在那之后的三天里我嗓子哑得说不出半句话。
☆、第三章 许你如愿(3)
十五岁之后,我的个人意识强势苏醒,再没有让陈翼屏女士这种卖女取乐亲戚的行为得逞过。其实就是说十五岁之后我再没有唱过京剧。
但是一年多前,我和陆向远一起去毛伊岛旅行的时候,我一时高兴,便想着在国外传扬中国戏曲文化,于是当着众多的毛伊岛本土居民和各国游客唱了一曲。
我又不知不觉地想起那些和陆向远在一起很快乐的日子,情绪受到了影响,唱出的曲儿不是曲儿,只成了噪音。
程楼停下了有节奏的拍掌行为,一针见血地拆穿我:“凉姐姐,你不开心。”
我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问:“小楼,你有没有听过女人是一本书的比喻?”
程楼忙不迭点头。
我心想我刚想的一个不靠谱的比喻你从哪儿听来的,但这毕竟不是我想要表达的重点,所以忽略了。
“凉姐姐这本书里有成千上万的词儿,比如美貌,聪慧,身材,天赋,格调,但就是没有不开心这个词儿。”我淡淡地笑了笑,然后蹲下身子默默地开始拆蛋糕,默默地插上蜡烛,再默默地点燃。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我没有等程楼再说话,便拍着手引导着程爸程妈一起唱,“程爸程妈妈,我们来给小楼唱《生日快乐歌》,小楼快许愿,三个”
程楼有些不好意思看了看我,面对着蛋糕双手合十:“我希望爸爸妈妈,凉姐姐,如愿和我身体健康,幸福快乐。”
“我希望能让更多的人看到我写的字。”
“我希望凉姐姐刚刚说的话不是谎话。”
这孩子是存心的。
我吃着黑天鹅蛋糕,忽然发现并没有陆向远第一次尝试给我做的小熊蛋糕好吃,以甜蜜著称的黑天鹅蛋糕却让我吃出了苦涩的味道,顺着舌尖蔓延,一点点地缠绕在心上,越缠越紧。
我这本不存在不开心这几个字的书好像也有些难过。
程妈妈清了清嗓子,像是再三思考后作出的决定:“沐浔,回家吧。小糯米在开始认人了,她需要爸爸。”
我说得轻快释然:“可是爸爸不需要孩子呀。”
程妈妈说:“我们都不知道你和孩子的爸爸有什么矛盾,但是为了孩子,你也不应该一直逃避下去。有什么问题,两个人要共同商量,才能解决。”
我撒娇将这件事情糊弄过去:“程妈妈,我们今天不说这些事情。关于回家的事情,我放在心里好好想想,有答案了就告诉你。”
程妈嗔怪着说:“你这个姑娘呀,每次说到这个话题,你就逃避。”
“沐浔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我们还是不要插手太多,走吧,蛋糕也吃了,回去看小糯米醒了没。”程爸爸已经站起了身,向程妈妈伸出了一只手。
程爸爸和程妈妈牵着手朝着海边那栋明亮的小房子走去。
“凉姐姐,我再陪你走走吧。”
我没有拒绝。
如愿是个很聪明的小姑娘,她什么都懂,我每次跟她说起陆向远的时候,她都会笑得很开心,跟我以前一样花痴。
所以我不想现在回去,让她知道妈妈不开心,而且还是因为陆向远不开心。
小楼一边走,一边时不时便偏头看一眼我。
我觉得他有话要说,憋在心里总是不好的,便善解人意地开导他:“小楼,咱做人贵在自由自在,想说什么,只要不损己利人,想做什么,只要不害人害己,那就大胆地说和做。”
“凉姐姐,虽然小楼不想凉姐姐离开,但是小楼更不希望看到凉姐姐不开心。”小楼手里不知道拿着不知名的会发光的石头,声音被海风吹得有些消散,他问,“你不回去,是因为小糯米的爸爸是坏人吗?”
程楼包括程爸程妈都从来没有问过关于如愿爸爸的事情,他们大概觉得那是我心中的一根刺,提一次我就会痛一次。其实不是这样的,他到现在为止仍旧是我心里的一束光,会痛,但是也不无快乐。
这一年多来我之所以不去接触有关他的信息,不是因为我还记着他的那些不好不能原谅,只是单纯地想看看自己究竟能不能将他从心头抹去。
事到如今,结果很显然,我忘不了。博客里那么多日记,窗口外的洋楹树,如愿每一个灿烂的笑容都是最好的证明。
我既然敢忘不了,又何惧旧事重提。
“他不是个坏人,他只是不爱我而已。”我胸口里也翻涌着浪,“我从来没有说话不算话过,一年多以前我对小糯米的爸爸说一年后如果他不爱我,那么我也不爱他了。结果他果然没有爱我,所以我也不要爱他了。”
我见程楼一副替我伤感的模样,安慰道:“等小楼谈恋爱了,你就会知道其实不爱一个人有时候是会开心快乐的,姐姐不伤心。”
“妈妈说孩子都要有爸爸,那我给小糯米当爸爸好不好,我给她换尿布,还可以教她写字。”程楼突然抓住我的手,借着海边停泊着的渔船上挂着的渔灯,我看到了他满眼的真诚。
“这个姐姐不能答应你,如愿她姓陆,她的爸爸只能是陆向远。哪怕他不要她,她也是姓陆的。”我笑着回馈程楼的善意,“小楼是如愿的舅舅。”
程楼忧心忡忡地说:“那小糯米没有爸爸怎么办?”
“听说市区里最近新开了一家面馆叫做“一面之缘”,里面不招待情侣,只招待单身。两张桌子的中间竖立着一块隔板,只有两个人都坐下了,并且开始吃面的时候,隔板就会自动地升起来,两个陌生人就成了一桌。我就去那里碰碰运气,帮小糯米找个爸爸,你看怎么样?”
程楼蹙着眉:“要求太低了。”
“哪要有什么要求,只要脸好看就成了。要不然我们结婚了,别人会说孩子不是他的,我和他面子都过意不去,毕竟我们如愿长得如花似玉的。”
我和程楼走到了渔灯不能照耀到的地方,天色很暗,我们都只能互相看到彼此并不清晰的轮廓。
程楼忽然向我伸出手来,冰凉的手指触摸到刚从我眼眶里掉出来还新鲜温热的泪:”凉姐姐,你怎么哭了。是不是我说错了什么话,我重新说一遍,我觉得你这个主意很好,”
我胡诌着:“这里风这么大,我眼睛也大,受风的面积也大,进的沙子就越多。”
我见程楼木楞地看着我没有支声,遂焦急地问道:“你懂了吗?”
程楼楼摇头。
我叹了叹气,简单说:“沙子进眼睛了。”
这里风大是事实,我眼睛大也是事实,可是眼睛里进沙却是假的。
以前安念总说我是一个口是心非的女人,我还老不承认。现在才知道她说得真对,以前是口是心非的频率太少,所以没有发觉,现在口是心非的频率太高了,自己不发现都不像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