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红绿灯的空隙,顾嘉言伸手打开车载电台,他的指骨突兀出来的弧度很好看,动作轻而细微,是一阕缓缓流动的古琴曲。
我在情绪焦躁到最高点的峰值时,莫名其妙的放松下来。
顾嘉言对我想要知道的事情一清二楚,根本不需要我主动提问。
他慢悠悠的主动开口:“我跟陆子煜是高中时期的同窗,他毕业那年被传说中美国最难进的大学深泉学院录取,成为当年的十三个人之一,这件事当时还上过重庆的新闻报道。后来,我听说他去耶鲁大学读建筑学硕士,之后我们就再也没见过面。期间,他的姐姐嫁给了舅舅,他一直在国外,如果按照辈分来看,他算是你的长辈。”
我立刻问道:“那我之前跟他见过面吗?”
顾嘉言点头,斩钉截铁的回答我:“见过。”
我得到意料之中的肯定答案,又问:“我怎么会一点都不记得他了?”
顾嘉言慢条斯理的说道:“微微,我们的一生会遇到很多人,有重要的,也有没那么重要的,还有只有一面之缘的,如果你真的忘记了一些人,那就说明他只是你生命之中无关紧要的过客而已。何况,你那个时候还小,不可能记得所有出现过在你面前的人。”
我承认从逻辑方面来思考,顾嘉言的这番论调完美的无懈可击。但是,从人之常情上来看,我就不愿意相信了。最浮于表面的原因就是,陆子煜的形容相貌都太过突出,我很了解自己,绝对不会对他毫无印象。
这也是我不愿意跟顾嘉言倾诉心事的理由,他把人心看得太通透,我心中在想什么他都一目了然,我们之间的谈话也从来都不是对等的。
顾嘉言相当冷静,甚至极少会有情绪波动——
水火不侵,油盐不进。
他有着近乎自虐的自制力。
他就是这样一个人。
如果他铁了心要在一件事情上欺骗我,那么我一辈子也不可能会知道真相。
所以我没有继续追问,我已经在心底另有打算。
深秋的夜,温度已经降了很多。
山城的夜景很美,车窗外那些晶莹剔透细小雨丝斜斜的编织成帘幕,都市各色迷离光影为雨幕上色,幻化成无数诗的彩线。
顾嘉言不肯在拥挤脏乱的夜市上陪我吃麻辣小龙虾。我也担心他的身体,只好妥协为打包把外卖带回家去吃。好在他就住在附近,倒也不算太麻烦。
顾嘉言从医科大学毕业之后,为了迁就上班地点才从家里搬出来单独居住。
当然,他每个周都会抽时间回去看望寡居的姑姑。我已经来过这里太多次,对他家比对自己那里还熟悉,根本不用他招呼,自顾自的换了拖鞋家居服,又去冰箱拿了一盒冰激凌,咬着勺子走出来。
这里的格局是重新设计改造的,接近一百八的套内面积,也只有两间卧室而已。经过改良的宽大空间里,厨房被巧妙的掩藏在深处。亚麻色的薄沙窗帘垂地而落,万家灯火的夜色,透过整面明亮的通顶落地窗撒在阳台上茂密葱茏的植物丛里。
顾嘉言家的客厅没有电视,但是有个大投影幕布可以放电影。
偶尔我过来了非得吵嚷着要看节目,顾嘉言就把投影仪通过互联网与笔记本的显示器连接。因为没有电视节目的循环滚动,屋子里便容易显得冷清,要是不大熟络的朋友来到这里,甚至会觉得尴尬。
幸好,他并不是很热爱社交,笃信的是君子之交淡如水的人生信条。
顾嘉言有轻微的洁癖,进门后便又去洗澡。
我抱着冰激凌的盒子窝在沙发里,看到他已经将从夜市上带回来的外卖盒子打开,在矮几上一溜儿码放的整齐,有条不紊——
盒子均是正方形状的透明厚质塑料,除了我喊着要吃的那盒红彤彤的小龙虾之外,还有用泡椒爆炒的个头巨大的灰色花螺,皮壳坚硬的爬爬虾,碧色西兰花垫底的三只小鲍鱼和一盒麻辣卤味鸭舌。木纹厚重的矮几角落有一瓶还未开封的百利樱桃甜酒,泛着金属光泽的开酒器静静躺在一边,只有一个晶莹剔透的郁金香杯。
因为下雨,我一直待在车子里玩手机,不知道他下车去竟会买了这么多。
实际上,在顾嘉言的养生理念之中,对这些东西都是避之唯恐不及的。但是,他却从来都愿意纵容我,甚至会比我要求的还要再多给一点,只怕不够我吃。就如这瓶甜酒,肯定是趁我在卧室换衣服的时间空当,他事先去酒柜拿出来的。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早就已经习惯顾嘉言无微不至的照拂。
他深知我的习惯,甚至要比我自己还要了解自己。
我想把手中的冰激凌盒子放在落地台灯旁的矮柜上,无意识的多看了一眼——
顾嘉言之前可能是赶着出门,也没想到我晚上非得要跟过来,所以没来得及收拾整齐。矮柜上有几本书,最上面那本是他现在的研究领域——《中医经络催眠教学讲义》,书的上层搁着几个棕色的药瓶,玻璃杯中是他没喝完的半杯水。
我拿起药瓶握在手中端详了很久,没有标签。
如果问他,他一定会像以前一样,告诉我说这只是维生素。
我知道他最近很忙,身体也不太好,心情更是不虞。
姑姑寡居之后就有点神经过敏,稍有不如意就会当着顾嘉言的面不停哭泣,谁劝都没用。她也不愿意再嫁,如今最上心的事情就是要让顾嘉言赶紧结婚,不断的通过七大姑八大姨给他寻找资源,介绍对象。
有几次,顾嘉言确实是因为有病人在,所以耽误了与相亲对象约定的见面时间。她竟然一言不发的去了教堂会教友。她没有带手机,顾嘉言联系不到她,开着车在主城找了大半夜,才从我爸爸那里知道她可能去了渝中区的若瑟堂。
顾嘉言被激得心口痛了好多天,但是之后再也没有缺席过任何一场相亲约会。
我又想起年初家庭聚会时那场激烈的争执。
一向温柔脆弱的姑姑竟然突然歇斯底里的质问我,是不是打算一辈子赖在顾嘉言的身边,为什么还不赶紧结婚嫁出去?我一直十分排斥参加这种聚会,感觉像是在一个岛屿上与人隔绝般的生活着。总是会想起《荷塘月色》的最后那句——热闹是他们的,我什么也没有。
但是从那次之后,我就变得十分顺从,一直在顾嘉言的安排下相亲。
见得人多了,整个人便有些麻木了。
我自暴自弃的想,或许,女人的生命真的是需要男人和婚姻的吧。
直到陆子煜的出现。
我这几天的睡眠一直不太好,多梦。
如果是美梦倒是也还好,可每天将我惊醒的都是各种各样的恶梦。
晨光熹微,窗帘厚重。
我又一次从梦中惊醒。身上被汗水浸透的睡衣已经风干,寒意沁入胸膛。周围俱是静谧,台灯亮着暧色的光,只能辐射到我的上半身。
一刹那间我的记忆全乱了,如同打翻了的拼图。
我甚至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我急忙下意识的转动脑袋四处搜索能唤起回忆的物品,这是顾嘉言曾经教过我抵抗噩梦的方法。直到灯下空空的杯子出现在我眼前,我才像溺水突然被救起,感觉四周黑暗的潮水退去,我的记忆再次拼凑起一副完整的图景。
我忍不住狠狠地咳了一阵,身体方才慢慢从虚脱中恢复过来。
顾嘉言起床之后,每日里的第一件事便是泡茶。在轩敞宽阔的凉台,他坐在升起木质地台的蒲团上,葳蕤繁茂的各式植物环绕左右。我至为喜欢的是凤凰单枞,我喜欢一切天然而且具有独特自然香味的东西,比如茗茶,比如花草,在茶韵的慢慢淡去之后一天也就正式开始了。
我揉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拉开落地玻璃门走到他身边坐下,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顾嘉言一边动作熟练优雅的洗杯,一边对我说:“没睡醒就再去睡会。”
我伸了个懒腰,“不睡了,做了一整个晚上的梦,累死了。”
我看到他坐着的蒲团旁有一本黑色封面的书,上面是全英文的大字标题——Hypnosis and Memory——催眠与记忆。
我拿起来随手翻了翻,好奇的问他:“哥,催眠真的能提高记忆力吗?”
顾嘉言沉默了一会儿,悠悠开口道:“研究证明,催眠不仅可以巩固记忆力,甚至可以封存特定的记忆,比如一段时间,一个人,或者是一件事的记忆,都可以通过治疗师不断的心理暗示成功抹除,已经有许多应用于心理学临床治疗的案例。”
我感叹一句这么神奇啊,又说:“但是,那只是治标不治本吧。就算你一时之间忘记了,只要你再见到那个人,再经历之前的点点滴滴,你的记忆,一样会回来。”
我放下了书,拿起紫檀木镂空桌上摆着的小巧玲珑的功夫茶杯抿了一口。
是我最喜欢的凤凰单枞。
早饭过后,顾嘉言带我去中医堂,找虞大夫开方子抓药,治疗我最近的失眠多梦。
我本来不太想去,但是他一直坚持。
中医堂在南坪的一处僻静地方有一爿门面房,物业产权是属于顾嘉言的,分为上下两层,楼上看病,楼下就是中药铺子。我们到达的时候,正有几个穿白大衣的工作人员在抓药秤药,用最古老的褐色牛皮纸装药,人流不断,门庭若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