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挂古迹,却悬挂自己的手迹,老前辈还是心气高。
字幅上书——
夫唯不争,故无忧。
这是《道德经》上善若水篇中的最后一句。
原句是——
不自见,故明;不自是,故彰;不自伐,故有功;不自矜,故长;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我之所以能记得如此清楚,也只是因为这是顾嘉言的处世哲学罢了。
室内正中间有一个四方桌,四壁上悬挂着“春夏秋冬”四副苏绣。我一心想着老前辈的家中必是件件珍品,赶忙上前细观。这时,只听见一个声音传来,声若洪钟:“看什么哪?小丫头!那些破画有什么好看的,倒还不如我老人家手上的麻将牌来的漂亮。”
我猛然回头,想是老前辈到了,正要弯腰行个大礼。却看见房间里的窗户被打开了,木质的雕花镂空窗格透着窗外艳阳高照,一盒麻将正摆在偏堂的八仙桌上,顷刻之间青绿色的麻将牌倾泄于防滑的粗布上,哗啦啦作响,清脆如乐章。
已然坐下洗着牌的老人,看起来不过七十左右的样子,但他实际年龄已经将近九十。老先生穿一身灰色长衫,白色绸布长裤,样式古朴的布鞋,一头银发打理的整整齐齐,满面春风的坐在四方桌的正位。
他热情招呼我们:“子煜快过来坐下,陪我老头子搓几圈牌。”
我已经很多年没见到玉生烟,看来陆子煜倒是跟他一直有联系。他本家姓孙,如今的名字来源于那句——蓝田日暖玉生烟,是国内著名的造园大师,作品遍及大江南北。
川人对国粹麻将的热爱程度不多赘述,我偶尔也会被钟静拽着在茶馆打通宵血战到底。
我们坐下问候叙旧之后,我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三缺一,怎么打?”
我的话音刚落,孙一白就吊儿郎当的从门口走了进来,他鼻梁上十分骚包的架了一副墨镜,大嗓门喊道:“我的老太爷哎,你又非得把我叫过来干嘛?”
我跟孙一白四目相对,面面相觑。
经过一番谈论,我才知道原来孙一白算是玉生烟老先生的侄太孙。之前我们从来没有谈论过这一茬,我竟然一点都不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我隐约觉得哪里似乎有点不对劲。
陆子煜笑的温文尔雅,“既然人都到齐了,那么我们就开始吧,一白,你想坐哪里?”
这是熟人的架势。
我立刻狠狠的用目光将孙一白这个大骗子凌迟了一万遍。
孙一白厚着脸皮搓牌,硬着头皮回了一句:“别叫我一白,我跟你没那么熟。我们都多少年没见了,小爷现在就是一开酒吧的生意人,叫我孙老板。”
陆子煜似乎也不是很介意,唇角弧度依旧优雅的无懈可击,“孙老板,骰子找到你了。”
我心不在焉的搓着牌,大致在心中描摹猜测了整件事的轮廓——
陆子煜跟孙一白也是旧识,但是不知出于何种原因,他却在我面前极力撇清并否认了他们之间的关系。陆子煜不便直言,便刻意安排了今天的牌局,目的就是为了设计拆穿孙一白。那么,牌局结束之后我应该能从孙一白那里得到一些想知道的讯息。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我已经能肯定我确实是忘记了一些关于陆子煜的事情。
但是,这些事情对我来说都是无关紧要的——
在这个世界上,我最信赖的顾嘉言笃定的告诉我。
☆、南方有嘉木(4)
4.我们已经回不去了。
我心不在焉的陪他们玩了几圈牌,抬眼正好看到窗外院落——
灰砖暗雅,白墙素净。
院落里陶缸之中生出几只修竹,留下一墙墨影婆娑,墙上开一扇现代感十足的方框形雕花窗,窗扇放下一张中式茶案,其视角的相互辉映很有日映影斜之意。
玉生烟老先生到底不愧是中式传统园林界泰斗人物。
我迟疑了片刻,把一颗碧玉似的麻将骨牌放出,“八筒。”
“快快拿来,杠!”玉生烟乐了,瞬间手舞足蹈像个孩童一样,将桌子上的八筒拿了过去,又喝一口茶,道:“哎呀呀,我说子煜啊,你这女朋友倒是不错,很是有眼力见儿呀。老夫很喜欢!四万!”
吃下了我喂出的杠,老先生喜上眉梢,完全没意识到牌桌上凝聚起来的尴尬气氛。
他又说:“心有灵犀一点通,子煜有福气啊。”
陆子煜赞许的看我一眼,他的肤色十分白皙,粗棒针的白色毛衣领口翻出蓝色衬衣的领子,愈发衬得那一张俊雅无双的脸毫无瑕疵,他的眼梢眉角本就略微上挑,如今勾着半边唇角笑起来,勾魂夺魄。
我心中微微一动,有些失神。
其实,我也是刚刚才想通,猜测他今天来拜访玉生烟必定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此行的目的除了要设计孙一白借他的嘴巴向我证明一些事情之外,应该还有别的打算,所以才故意在牌桌上放水试图哄老先生高兴。
这时,孙一白从鼻子中哼了一声,嘟囔着冷嘲热讽道:“什么女朋友?您老糊涂了吧,这是什么时候的老黄历,他俩都分开多少年了。”
我正在摞牌的动作顿时一僵。
孙一白说过就真的后悔了,懊恼的鼻子眼睛都皱在了一起,恨不得抽自己一耳光,咬牙切齿地低着头把上好岫玉料制的麻将牌摔得啪啪响,半天都没再吭声。
陆子煜没有料到他竟然脱口而出这样一句,也不愿意开口圆场,静静的坐在那里。又或者他本来的目的就是想告诉我这些事情,但是他心里又很清楚,我是不会轻易相信这样类似天方夜谭的狗血剧情的,只好借助第三方来不断佐证。
我们都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于是,气氛顺利的走向了尴尬的巅峰,一去不返。
晚色沉沉,雨声寂寞,夜寒初冻云头。
孙一白受不了这样不上不下的气氛,耍无赖找借口提前离开,临走之前还意味深长的用目光剜了陆子煜好几眼,不忘嘱咐我早些回去。
玉生烟老先生遵循的养生之道是过午不食,自然不会留我们用晚饭。
我们去附近的老街区吃火锅,店里氛围依旧是沸反盈天的热闹。
我和陆子煜面对面坐在靠窗的位子,古朴的四方桌中间是圆形的鸳鸯锅——
一边是浮着红彤彤辣椒和花椒的辣油,一边是乳白色飘着山菌枸杞的清汤。牛羊肉都切成片,卷在土陶制的宽大盘子里。青翠碧绿的莴笋尖,雪白的整颗小芋头,毛肚鸭肠,鱼片虾滑,一桌丰盛无比的筵席。
愈热闹愈清冷。
我们枯坐成这样沸腾喧嚣的人间烟火背景之上两个安静的剪影。
我的状态略微有点萎靡不振。
不知为何,我的潜意识里十分抗拒对有关陆子煜过去的回想,我始终认为,过去的都已经过去了,无论痛苦还是欢乐,回首只是徒添怅然。
人生无处不狗血。
我做梦也不会想到,我竟然真的跟陆子煜有过一段过去,而那段过去已经深埋在逝去的旧时光之中。但是如今,他是我名义上的舅舅,不可能再有任何现实之外的剧情了。
我至今依旧能清楚记得我成长过程中的一切欢乐、苦痛、迷惑、怅惘、感动的事情,我确实没有记忆断层,却忘掉了所有跟陆子煜有关的事情。
我记得全世界,却唯独忘记了他。
店里暖和,陆子煜脱了外套,依旧是极其温和笃定的样子。
他面色如常,用公筷夹起一块雪白的鱼片涮入红汤,又略微抬手拿起旁边的木勺盛了一碗香菌汤递到我手边,我低头看到他毛衣袖口露出一截皓白如玉的手腕,听见他对我说:“天气冷,先喝点热汤暖暖。”
我接了过来,突然没头没脑的说了一句:“我不想再记起关于你的事情了。”
陆子煜怔愣片刻,抿着的唇弧度迤逦。
他有他的骄傲,紧绷的身体像一座棱角分明的俊美雕塑,靠在椅背上静默着等我继续。
我又接着说:“你一直在暗示我们曾经有的过去。但是,我觉得现在的生活状态很好,也一直在我哥的安排下相亲。顾嘉言——你知道他的,我想,用不了多长时间,我就能遇到一个各方面条件都适合的人,然后步入人生的新阶段。”
过往种种,如浮云散。
不管年轻时爱得有多轰轰烈烈,最后还是得嫁给另一个人。那些风花雪月的故事最终以悲剧收场,生活到头来还是要一样一样地要落实到柴米油盐一地鸡毛的琐事上。
一直以来,我的家庭生活都是一本欲说还休的烂帐。
而陆子煜,只凭他现在跟我的继母是姐弟关系,这一点就已经彻底绝了我们的退路。
我的语速很慢,一字一句说的很清晰,就好像这样的一段话已经被我反复在心中排练过许多遍。陆子煜似乎没有料到我的态度如此坚决,长出一口气,倦色浓重地说:“微微,你这样对我不公平。”
我十分平静,淡漠了垂了眼眸。
我说:“这世间本来就没有所谓的公平,何况——是最无章可循的感情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