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能这么狠下决心。
此刻的我,又想起陆子煜站在东京建筑大赏的领奖台上,他年少得志,意气风发,浑身上下没有一丝消极的情绪。他语气骄傲得向全世界宣布,他要重新找回遗失在旧时光深处的初爱。我记得所有的事,明亮的,灰暗的,或悲或喜,甚至那些我努力想要忘却鸡毛蒜皮的琐碎争吵场景都清清楚楚的镌刻在我的脑海——
却独独忘记了他。
我已经不再想要记起来。
张爱玲在《十八春》的结尾写曼桢对沈世钧说,我们已经回不去了。
我们都知道这是真话。
我乘轻轨回到顾嘉言的住处,这是一种很唯心主义的依赖。
这样的日子,我不想回到我的地方。
我们通过电话,他多有避讳,只安排我路上注意安全。他说他应该会很晚才能结束,让我不要等他回去早点休息。我猜测他应该是在参加一个联谊会,电话那头是一个噪杂无比的KTV歌房门外,隔着包间门和电话线都能想象得到那样的刻意的喧哗气氛。
顾嘉言偏爱安静,如非迫不得已,从来不愿意出现在这样的场合。
我有时候实在理解不了姑姑的所作所为——
她比谁都清楚顾嘉言的身体状况,却一次又一次的给他找不痛快,永远打着爱的名义做着伤害他们之间感情的事情。
顾嘉言跟我说,在亲情的事情上,对与错都不重要,他能体谅姑姑的偏执。
我一个人窝在客厅宽大软浮的沙发中,大□□趴在我脚边的长绒地毯上,快乐的打着呼噜。我从顾嘉言摆在两侧木制架子最显眼位置的黑色盒带中抽出一张,看电影——《浮生所爱》,这是一部美国老电影。
无名导演的无名之作。
讲述了一个生长在洛杉矶的女子,每次来到纽约经过帝国大厦时,总会莫名其妙的无端哭泣,并且异事迭起。
后来,她去看了心理医师,通过催眠治疗,终于找到整个事件的根源——
十年之前,她的男友战死在波斯湾。在那之前,他们曾经约定,如果有朝一日二人失散,帝国大厦就是他们约定重逢的地方,在这三千五百多天里,她的生活颠沛流离,漂泊多个国家,经历车祸、失忆、结婚、生子,她连自己的名字都不再记得。
但医生说,在她的潜意识里,仍期待着有一天能与他重逢,并且希冀自己依然年轻而美丽。
因为曾经爱过,她无法戒掉那份附骨之毒。
为了那份遗失在爱和恨时光的爱情,如此而已。
多么可怕而顽固的记忆。
一夜伶仃。
梦里不知身是客。
我醒来的时候又是一阵怅惘与诧异,我昨天晚上在沙发中裹着毯子睡得浑浑噩噩,但是现在已经躺在温暖柔软的床铺之中。房间外面的空气中漂浮着类似单枞茶的香气,迂回在其中,忽然觉得恍若隔世。
温吞的日子,思绪都停滞。
我抓着头发从房间里慢腾腾的走出来——
顾嘉言穿一件白色T恤,深灰色的宽松运动裤,正在餐桌前面摆碗筷,动静之间就是一幅写意的水墨画。
空气中弥漫着刚烤好的土司的麦香味。
我蹭了蹭鼻尖,感觉整个人都重新活过来了,我伸着懒腰叫道:“好香啊!”
这世间总有那样一个人,他在你身边的时候,就像温暖的空气和潺潺的小溪,让你觉得莫名的安心。大概是因为你从心里知道,他永远不会伤害你。他对你说的每一句话,除了善意,还是善意,他做的每一件事,除了对你好,还是对你好。
我一边往洗手间走去洗漱,一边对顾嘉言喊道:“哥,我要两个煎蛋,一个吃,一个用来戳着玩,别问我为什么,有钱、任性!”
顾嘉言早就习惯我早晨间歇性的抽风,根本就不理会我。
他站在厨房,扬声向我的位置问了一句:“喝牛奶还是果汁?”
我没有穿拖鞋,光着脚踩在地板上咬着牙刷往外走,口腔里还有丰盈的泡沫,嘟囔着喊了一句,“为什么老是二选一,我想喝咖啡。”
顾嘉言这才看到我这副不修边幅的样子,皱眉警告道,“沈微微——”
他根本不用继续说下去,我立刻举手投降,“好了啦,我知道规矩——在你家不能打赤脚,刷牙不要离开洗手间,扎好头发才能坐在餐桌前面。”
顾嘉言无可奈何的摇摇头,转身打开咖啡机,把球状咖啡粉放进去。
我又重复一遍,抗议道,“我又不是大□□,以后能不能不要像教训它的口吻一样叫我。”
大□□十分狗腿的亦步亦趋跟在顾嘉言身边,用乞食的目光含情脉脉的看着他,根本就顾不上理会我。
我恶作剧心大起,咬着牙刷悄没声息的踮着脚蹭到他身后,搓了搓双手咯吱上他的腋下,试图偷袭他。顾嘉言被我吓了一跳,动作迅速的转身固定着我的手臂抱着我的肩膀,我的整个人都窝在他的怀里,能感觉到他左胸腔比平时缓慢低沉的心跳略微加速的砰砰声。
他的喘息声有些粗重,他说:“微微,别闹。”
大□□在一旁凑热闹的叫了两声。
这时,门口传来密码锁咔嚓的声音,我抬起头就看到姑姑挽着手包一脸愠色的站在那里。
☆、歧路亡羊(1)
1.失控。
姑姑的名字叫做沈秋岚。
出自岑参的绝句——残云收夏暑,新雨带秋岚。
人如其名。
姑姑的性格就如初秋薄雾一样,既敏感又脆弱。她没有受过太多挫折,年轻时候曾经在市国税局领闲职,也根本没有事业上的野心。姑父去世之后,她就办了病退,一直在家休养。这几年她唯一热衷做的事就是帮顾嘉言物色对象。
她今天穿的是一件砖红色的獭兔毛的皮草,头发松松的挽着髻垂在肩头,拎着一个白色的羊皮滚筒手袋。没有化妆,眼角虽然已经有了岁月的痕迹,但是气质依旧温婉——
如果,她不开口的话。
我至今仍旧对年初那场家庭聚会的争吵心有余悸,看到她连忙收敛着垂下了手臂,笑着打招呼问道:“姑姑,你这么早就过来了,吃过饭了吗?”
她没有回答我。
我右手握着牙刷,悻悻准备回到卫生间把未完成的洗漱活动进行完毕。
姑姑仍旧站在原地没有动,气焰尖刻冷漠的向着顾嘉言,开口就是一连串的兴师问罪,“你昨天为什么又提前离开了联谊会?你知道妈妈费了多大力气才说动何部长,让他的女儿抽时间跟你见个面吗?我不指望你能在结束之后送她回家,但是你竟然一声不吭的跑掉,你这样做,让妈妈以后怎么再见那些老朋友。”
顾嘉言有些疲倦,他倚靠在吧台前面,无奈低声解释了一句,“我走得时候跟他们打过招呼,可能因为包房里太吵了,所以……”
他的话音未落,就被姑姑厉声打断,“你总是这样,一而再再而三的跟我作对,我做这些事是为了谁?妈妈难道会害你吗?你是不是觉得你爸爸走得早,我就管不了你了。”
姑姑话锋一转,又说,“我们孤儿寡母,走到今天有多不容易,你如果再这样伤我的心,我还不如早点去见你爸爸,一了百了。”
她的眼圈不由自主的红了,尾音都有些哽咽——
又是这样,每次都是从怒火咆哮到哀兵策略。
顾嘉言连忙走过去,扶着她的肩膀安慰道,“对不起,我以后不会这样了。”
我也趁机往前走了几步,想直接越过客厅走进卫生间躲开这场风暴的中心。走过姑姑身边的时候,她突然挣脱了顾嘉言的扶持,三步并作两步的站在我面前。
我抬眼看她——
姑姑的眼睛很漂亮,是那种非常古典的杏核眼,此刻却像瞪着仇人一样看着我。我知道自己口腔边上还有未擦干净的牙膏沫,所以不好意思的笑了下,讨好似的说了一句,“姑姑,你别生气了,我哥他也不是故意的。”
我以为那些严苛和愤恨都是我的错觉。
我以为下一秒她就会恢复成平时那个信基督教的温柔脆弱的姑姑。
但是,并不是。
她突然扬起手用了很大的力气扇了我一个耳光。
她的动作很快,又非常突然。
我根本就没来得及作出反应,她的戒指刚好刮在我的耳廓附近,带起一阵火辣辣的疼痛。我的左耳嗡得一声就没了知觉,偏过头木着半边脸愣在当下,不知该作何反应。
顾嘉言着急过来查看我的情况,途中不小心磕到了一把椅子。安静的客厅内立刻响起一阵七零八乱的巨响,大□□呜呜的围着我转了两圈。
我的脑子有些混乱懵知,很多事都没有理清头绪,又陷入无尽的冗杂之中。其实,我大致知道她为什么会打我,她在心底把顾嘉言一直不肯结婚的罪责归咎于我。
但是,此刻我却什么都不能辩白,就像姑姑什么都没有指责一样。
因为,我们都知道,许多事情——
如果真的说出口,就真的太难堪了。
我一直小心翼翼的维持的跟姑姑关系的平衡点就此土崩瓦解。今天之后,我不可能再像之前一样跟顾嘉言毫无芥蒂的相处。或许,这也是我心智成长过程中应该付出的代价,此刻呼天抢地怨愤相对的争执孰对孰错,除了让彼此更加难堪,几乎没有更多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