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甚至怀疑我是不是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曾经出过车祸或者其他的什么意外才导致了失忆,似乎只有这个原因才能解释陆子煜眼中总是如影随形的深海一般的情愫,和他在我面前提及过去时似有若无的浮薄感伤。
我想电话求助大洋彼岸的顾嘉言,但是又实在无法下定决心。
顾嘉言是个心理咨询师,就是我们常说的心理医生。
我不愿意找他倾诉心事的原因有三点。
首先,我不喜欢自己像个患者一样缠着他问东问西,在他面前,我自认为是个十分有羞耻感的人,向他进行这方面的咨询会让我觉得自己是个不折不扣的精神病,我潜意识里很排斥跟他谈论感情方面的事情。
其次,顾嘉言平时真的是很忙。
尤其是在姑父因病突然离世之后,除了他本身在医院的工作之外,他不仅要照顾敏感脆弱的姑姑的情绪,还要负担我的生活,而且传承了姑父的衣钵——
每个周日的下午,如果没有什么特别重要的事情,顾嘉言都会去南坪那边的中医堂坐诊,不过他没有处方权,有时开了方子要递给虞清明老先生过目,没有问题的话就给他签个名。虞大夫原本是省中医院的名医,退休之后便被请到了中医堂。如今中医养生机构可谓遍地开花,但是由于顾嘉言的中医堂有医科大学的背景,虞大夫才肯每周两次在这里坐诊。
其实说到底,我只是不想让顾嘉言把我当成他的病人那样看待。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个原因,顾嘉言的身体状况不太好,他遗传了姑父的心脏病。虽然这么多年以来,他的病况一直都很稳定,外表看起来跟正常人没有两样。当然他自己也算是比较注重保养,清心寡欲的跟半仙儿一样。
我不想让他替我担心。
我自负的认为我能掌控好自己的生活。
所以,在两天前的夜晚,我加班结束之后直接就去了江北岸边,孙一白在那里开了一间名叫“浮生记”的文艺酒吧,他是我的高中同学。
我在脑海中逡巡一圈,发现截止到目前为止,孙一白竟然是唯一一个跟我认识超过十年,并且完全不会让我设置心防的人。
孙一白倚靠在琳琅满目的实木酒柜前面。
他穿了一件暗蓝花纹的衬衫,肩上外披亮绿花的羊绒大衣,下身是一条白底暗红花的布裤子,配着布洛克的复古设计镂空皮鞋,外加上他脸上那比穿着更加花俏的笑容,当真是不辱他的外号——
花花公子。
我无精打采的坐在高脚凳上,趴在吧台前问他要了一杯鸡尾酒,边喝边把最近几天的疑惑一股脑的说了出来,我问他:“孙花花,你说,我是不是曾经出过车祸然后失忆了呢,但是我明明没有记忆断层啊,而且我一直都觉得自己的记忆力挺好的,看着相册之中每一年的照片我都能很清楚的回想起来当时的情境。”
我又说:“我现在还能背诵高中语文课本上所有的文言文呢。”
孙一白望天翻翻白眼,“你瞎想什么呢?以为你在演电视啊。”
我说:“我就觉得这生活太平淡了点。”
他十分不忿:“怎么着才叫不平淡啊?要不给您来个车祸、绝症、破产、外加和同父异母的哥哥相恋,你就满意了是吧?这生活,有多少人求神拜佛的,就只图个平平安安,你还真别不知足!”
我又问:“那怎么解释陆子煜的事情。”
孙一白说:“纯粹就是你自作多情呗。”
我气得差点把盛酒的玻璃杯直接砸在他摇头晃脑的脸上,“你为啥不说是他对我一见钟情!”
我不死心的再问他一遍:“你真的不记得以前我们学校有个人叫陆子煜吗?”
孙一白表现的很不耐烦,“不记得,不认识,不知道,你要我说多少遍才肯相信?你那么有本事怎么不去问顾嘉言啊,他才是最清楚你生活的人。”
一无所获。
我的脑海陷入胶着。
于是,这几天我都在刻意避开与陆子煜应该有的接触。当然,如果那些细节仅仅是我胡思乱想产生的错觉,或者是我自己在自作多情,我会觉得由衷的庆幸。
陆子煜刚提了一台低调的德国产新车,方便出行代步。
我们争执了几句,他终究没有坚持要送我回家,哪怕我们根本就是同路人,就算是本着低碳环保的原则,也似乎不应该单独开两辆车。
但陆子煜是那种作风坦荡的君子,就连表露感情的方式都十分温和。
他有足够的耐心应对。
我们在设计院告别。
我慢吞吞的走出大门,一眼就看到那个熟悉的车牌,原本有些阴郁的心情立刻多云转晴。我蹦蹦跳跳跑过去,还未跑到跟前,就看到一团毛球一样的大□□从后排俯冲下来,驾驶位上的顾嘉言打开车门,下来站定,笑着看我。
他很少会这样笑。
因为职业和自身性格的关系,顾嘉言的情绪一直都非常平和,既寡言又严格,所以周身都弥漫着一种禁欲的气息——
过于稳重沉静,有着本不该出现在这个年纪的安定。
重庆的露天停车场边上多种植银杏树,深秋叶落金黄。
此刻的顾嘉言,就站在挂满小扇子一样的黄叶树下的夜色中,像是从写意的水墨画中走下来一般。他穿着一条宽松的浅灰色运动长裤,一件白色圆领T恤,外面罩着黑色的棒球服,神色饱满,既闲适又干净。
我“啊”的一声飞奔过去,像树袋熊一样整个人挂在他的身上。
顾嘉言怕我摔下来,双手都扣在我的腰间帮我维持身体的平衡,板着脸训斥了我一句:“都多大了还是跟小孩子一样,快点下来。”
我早就习惯他的老成持重,调皮的吐了吐舌头,从他身上跳下来,努力踮着脚试图跟他勾肩搭背,“哥,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不是说还要两个周才能结束的嘛。”
他避重就轻的说:“今天下午两点飞机才落地,打不通你的手机,一白说你应该还在加班,我就过来了。”
我无暇顾及他话中重点,兴奋的简直要在原地转圈,叫道:“那真是太好了,我们去南坪吃麻辣小龙虾当宵夜吧,在你的中医堂附近有一家超好吃的夜市摊儿。”
顾嘉言看我右手臂一直试图勾着他的脖颈这样吊儿郎当的举动,斜睨了我一眼,慢腾腾的摆出一副扑克脸,淡淡道:“沈微微,两个选择,第一,把你的爪子从我的身上拿开,我开车带你去吃小龙虾,第二,继续把你的爪子搭在我的肩上,自己回家关禁闭吃大□□的骨头饼干。”
他生气的表现就是会连名带姓叫我的叠字名字。
我立刻条件反射一样恢复淑女扮相,揽着他的胳膊轻轻晃了晃,声音都刻意甜腻了好几个度,“好了啦,人家知道了。”
我被自己酥麻的撒娇声音冷得打了个哆嗦。年少青春不懂事的时候,我曾经看过的暖伤文学小说告诉我,淑女就是把该说我的地方都说成人家。
无条件的服软——
这是我在这么多年磕磕碰碰的实战过程中摸索出来的,对顾嘉言这个冷面神最唯一直接有效的手段。顾嘉言对我一点办法都没有,但终归没有再继续生气。
男人就是这样,冲动归冲动,理智归理智。恢复理智的顾嘉言又变成了那副寡言又严格的样子,一点都不可爱。
大□□跟我对视一眼,坚定的叫了两声,对,一点都不可爱。
陆子煜不知何时出来,站在设计院门前的台阶上看着我们。
我从车头前面绕过到副驾驶的时候与他的目光对视,顾嘉言正要拉开车门的动作停顿了片刻,转身嘱咐我一句,“你去车里坐着别动,我过去打个招呼。”
我下意识的就要抬脚跟上去。
顾嘉言略微转过头,侧脸的线条十分严苛,又重复一遍刚才的话,“去车里坐着,别动。”
我不太能习惯他这样的强势,但是也没敢触他逆鳞。
我拉开车门坐进副驾驶的位子,夜色朦胧,不知何时天边又开始飘起细密的雨丝,水滴打在泛黄叶子上,稀稀疏疏的声音从车窗外面传来。
他们与我的距离远,我努力眯着眼也看不清具体情况。
一个人在一个静默的世界的时候会倾向于负面的情绪。我隐约有不好的预感——
Anything that can go wrong will go wrong.
墨菲定律告诉我们,如果事情有变坏的可能,不管这种可能性有多小,它总会发生。
☆、南方有嘉木(2)
2.顾嘉言。
大□□呼哧着粗气跑回来,顾嘉言打开后排的车门安顿它上车之后,才坐进驾驶位发动了车子。我掐了表,他们的谈话一共进行了十五分三十八秒,有好几次我都按捺不住好奇心想要干脆跳下车,冲过去一探究竟。
但是我不敢。
我现在唯一能确定的就只有顾嘉言跟陆子煜是旧识这个信息。
顾嘉言一直沉默无语。
车窗外面雨帘绵密,车内空间狭小,又密闭不透风,我甚至能闻到顾嘉言身上那种清新葳蕤的草木芬芳的气味。我觉得自己都快要疯了,我有太多的问题要问,反而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只好坐在副驾驶的位子上忐忑不安的无意识扭动着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