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口才好人际交往广泛”,不可避免地想起了颜泽。从前觉得自己比她漂亮比她聪明比她努力,而她只拥有最令人羡慕的幸运,心里总是愤愤不平。
其实颜泽认真地经营各种人际关系,也是一种努力,处心积虑地讨所有人喜欢,在意每个人看待自己的目光,即使讨厌一个人也要压抑内心的反感去对她微笑。可以说是伪善,但世界若少了这些伪善恐怕会更加伤人。
颜泽待人公平而慷慨,她的能力在于,让身边每个人觉得自己被喜欢、被需要,即使是一种假象。
时隔多年再回想起来,似乎已经释怀了。
夕夜微笑着点点头,对辅导员说:“你说得对。我缺乏与人交往的那种才能。”
[八]
有点想念颜泽,暑假就心想事成地遇见了她。巧的是两人被分在同一家电视台实习,不巧的是实习期正好错开。夕夜最后一天实习,颜泽过来报到。在办公室走廊的转弯处相遇,简单地打了个招呼便擦肩而过,夕夜走远后正稍微觉得有点怅然若失,颜泽就一路连名带姓地喊着她追过来。
“难得见一面,平时也不怎么联系得上你,不如下班后一块儿吃晚饭吧。该不会你另有安排?”
夕夜摆过手:“没有没有。你在财经频道?”
“嗯。”
“那我待会儿过去找你,顺便带你去办通行证,那地方蛮难找的,我第一天都绕晕了。”
“太好了!夕夜你……”欲欢呼雀跃,却突然打住,恢复成生疏的致谢辞,“谢谢你,那我等你。”
夕夜转身之后才回想起颜泽原本快脱口而出的是什么。
晚饭吃的是法国菜,夕夜不太进出这种高档餐厅,点菜的事全权交给颜泽。女生利落地点单,给夕夜要一模一样的菜式,然后打发走了侍者。不痛不痒地相互问着近况,有点像太极里的推手,直到提起贺新凉。
“听季霄说,你和新凉在交往?”
“是。前阵子他因为母亲过世回来,我们就在一起了。”
夕夜清了清干涩的嗓子,却还是接不上话头。沉默持续良久。
颜泽的鼻子里嘲笑般地哼了一声,尽管轻,却像投进湖水的石子,引一片涟漪微妙地扩散。
夕夜眨眨眼睛,不明白她什么意思。这种无辜的眼神仿佛激怒了颜泽。
“让你失望了吧?你想和新凉交往,你爱新凉。我没猜错吧?”这次是肆无忌惮地展露了笑容,“他跟我说了你在告别式上大哭的事,他说他有点莫名其妙。你知道我怎么想么?你的手段太烂俗了,想用‘同病相怜'这招引起他的注意。顾夕夜,你弄错了,你和新凉根本不是同病相怜。你妈妈是个遭了报应早早病死的小三,你是个曾经勾引养父的私生女。新凉他妈妈不是病死,而恰恰是因为他爸出轨才自杀的。你以为新凉还有百分之零点一的可能性爱上你么?”
夕夜发不出声音,肩膀也没有颤抖,却在静静地流泪,任由对方滔滔不绝地口出利刃。可是泪水本身不平静,滴滴灼人,止也止不住。她拎起包,一句话没有回嘴,径直离开。
已经没什么可说的了。
话到这份上,颜泽是想夕夜跟她吵起来、闹翻脸、决裂了才好,满肚子措词落了空,变成满肚子莫名其妙的委屈懊恼,转脸去看夕夜的背影,腰杆还那么挺,步履也不见乱,廉价衣服流露的穷酸被门口的灯光朦胧掉了,反倒是餐厅里原有的奢华瞬间被衬得很萧条。
夕夜在门口停顿一秒,往回望一眼,不知道先前颜泽在看她此刻已经把头转开,只见她颇为孤单地端坐着,侍者把她的餐盘放在她面前,把夕夜的餐盘放在她对面。这局面大概让她终于有点想起自己的尴尬,她略显多余地朝侍者笑了笑,然后拿起刀叉专心处理食物,故作没心没肺的神态,可身影怎么看都是很受伤的姿态。
--颜泽,你真不记得我是谁了么?
--大家都说你曾经是我最好的朋友。呐,夕夜,我们好在哪里?
我们好在,你为了防止父母偷看把日记藏在我柜子里,而我有很多不能说的秘密只告诉过你。快乐、悲伤、烦恼、委屈、激动、沮丧……全都一同分享。
我们好在,伤害对方之后会责备自己很久很久,我了解你是善良的、矛盾的、反复无常的,就像你了解我一样。彼此深知什么是对方的杀手锏和致命伤。
我们好在,我们的关系时而骇人时而动人,我们的故事被所有人误读曲解--
五年前,你掉下窗台不是我的错,但你和新凉分开却是我的错。为了从不把任何人放进未来规划也不被任何人放进未来规划的我,你做了那个选择。
两个人最激烈的那次争吵中,夕夜对颜泽拔高了音调:“颜泽你自己心里最清楚,新凉在你眼里只不过是季霄的替代品,而在我眼里是不可替代的人。你家境好、父母健在、朋友多、人缘好,你什么都有了,却连那么一丁点对你来说无关紧要的幸福都不肯放手,不愿让给我!”言情腔浓得一如既往,吼完还扇了她一巴掌,自己发了一身猛汗,气出得很尽兴,根本没奢求她能听进去照做。
颜泽还是有点脑的,没有把新凉当做个物件让来让去,但她放手了。
刚上高二时学校有AFS海外交流计划,新凉报了名,出国学习一年。颜泽父亲是外交官,英语是她唯一稳定在班级前十名的科目,没什么理由不报名。当时只是无理取闹说因为西餐不好吃所以不想去,在家被她妈骂了两天。
其实是因为夕夜。
家里不可能替夕夜出这笔交流费用,虽然平日总是用夕夜的优秀来激励颜泽,但父母追根究底不会希望这个外来的假女儿比亲生女儿更优秀。如果颜泽出了国,夕夜留在国内,变数就太多了,失去了主要的激励作用,会不会被送去别的领养家庭都未可知。
两人对外统一口径:“颜泽妈妈不让颜泽出国,夕夜不太想出去。”而真相,正好相反。但夕夜在和颜泽的对话中没出现过感激。夕夜会接受这样的共谋是因为觉得新凉对颜泽来说没那么重要,所以她也就没觉得自己对颜泽而言是多么重要。
时间倒流回高一那年的圣诞节,夕夜深吸一口气,清秀的下颏配合着嘴角挑起的模样改变了形状,画出一个温暖的微笑,看向颜泽的眼睛:“我喜欢新凉。”
“唉……啊……啊?”颜泽半张着。
夕阳下的平安夜,霓虹灯光逐渐在身边顺次亮起,越来越扩散开的光明却也没有改变冬日的寒冷本质。大风在人群中穿梭。
一阵风过,颜泽手中的棉花糖整团被吹得脱离了竹签,不偏不倚地罩在了她的脸上。
“唔--”
石化掉的女生这才回过神,慌张地处理自己黏腻的遭遇。
夕夜放下塑料袋跟上两步过来帮忙,一边狂笑一边数落着:“你脑神经落在家里了吧?”
棉花糖的香甜气息如此浓厚,一直持续到回了寝室冲了澡换了衣,依旧挥散不去。
为什么那样显而易见的讯号当时没发现?
[九]
保研面试那天,很多人抽到难题都去换,夕夜两手一直捏着试题纸攥在A字裙后面,倚在走廊里往门口慢慢挪,拉不下面子去和抽题人套近乎。
抽题人当然也顾不上关心她有多少情绪和意图,他只享受自己做好人的态度,他和面试者其实都是心照不宣的,抽到怎样的题无所谓,回答成怎样也无所谓,这面试是假的,真正的面试三年前就已开始。
这三年里你得讨得领导们和导师们的欢心,阿谀奉承,或者踏实肯干,三年后你要么有张无赖的脸要么有张实在的脸。
清高的秀美的脸最帮不上忙。默默无闻闭门造车,三年后的今天你就知道它不合辙了。面试题本身是好回答的,但夕夜觉得面试很不理想,教授们看她的眼神好像从没见过她,问题也总是重复。
“你叫什么?”
“顾夕夜。”
“顾什么?”
“夕夜。夕阳的夕,夜晚的夜。”
晚上回寝室后,夕夜呆呆地坐着,假装在听歌。室友进出时毫不掩饰幸灾乐祸的眼神,这一点也不能让夕夜恼,最让她恼的是她自己。她不是第一次输,是一直都在输。将来该怎么办呢?
到了周五晚上,学院开了毕业去向面谈会。起初,学生们一个个被叫进会议室去告诉政工老师自己毕业后有什么打算,后来变成十个十个被叫进去,很郑重的事变成了一件很不耐烦的事。夕夜属于被十个十个叫进去的其中之一,落坐时看见老师把疲惫和烦躁都写在脸上了,虽然她还是努力在摆出亲切的阵势。
前几个人在说时,夕夜的手就在桌下冒冷汗。等轮到她说时,其他人都很惊异她们所熟悉的孤傲气质竟不见了,说着话的这位怯懦得像是拼命招引人家去咬它的鱼饵,看不懂她眉目为什么这么模糊,声音为什么这么含混。
夕夜也不懂,为什么自己被多问了一个问题。在回答“找工作”之后,立刻被追问:“找到有意向的单位了?”看老师貌似关心的神情,却好像不相信自己能找到工作似的。
可这问题确实又给了女生一闷棍。是呢,还没有真正开始找工作,本应该早就开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