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月后的一天晚上,风间被大雨困在便利店门口,积水的地面反射的车灯光有节律地刺激着眼眸,忽然想起什么,回头看向明晃晃的店内,夏树穿着松叶色的裙子、红色睡裤和白色羽绒服,一身滑稽行头,不协调地出现在货架间。
眨眨眼睛,她便消失了。再眨一次眼睛,眼前陡然一片空白,耳畔响起自己曾经在这家店对夏树说过的话:“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店里请来的迎春吉祥物。”
再次转向店外街道时,瞳孔前已蒙上一层雾气。
原来悲伤浓缩成左胸腔里一个滚烫的球体,彻底取代了心脏,所以才感觉不到心痛。
[六]
“季霄,你跟我去那边走走。我有话跟你说。”亚弥鼓着脸,把手插在卫衣口袋里,又把手肘横向撑起来,看起来像叉着腰。
男生注意到她的虚张声势,以最快速度配合她把零食归拢收拾好,帮她多拿了件外套,赶上来。
“怎么了?”
“我跟你说啊,你以后别像蝴蝶似的在夕夜周围绕啊绕了!”
“噗--”男生不管她发火的原因,先笑起来,“我哪里像蝴蝶?”
“说像苍蝇你乐意吗?人家有男友的好吧,什么时候轮到你献殷勤了?”
“你干吗饥不择食啊,什么样的醋都乱吃。”依然笑着。
“……我没有吃醋!哎--我懒得跟你说。反正你和夕夜就是太不像话了!把我和风间当作空气啊!”
女生越是生气,男生越把她的反应当有趣。
“夕夜和我从高中就是好朋友,她又没有家人,我就像她的家人,我能对她不理不睬吗?你乖一点啊。”
“别把我当小孩了!乔绮说男女生之间没有好朋友没有好兄妹,只有男友女友和暧昧对象!总之我不许你再搭理顾夕夜了!”
“又是乔绮。”这才敛起笑容,“你也有点主见好么?老听她挑拨干吗?”
“乔绮才没有挑拨!本来就是这么回事!我给你带的咪咪虾条都被你拿去讨好夕夜了!”
“……就为了个虾条……你要这么较真我就没办法了,哪有这样无理取闹的。”
“光是我较真?生气了你不可以哄一下吗?就知道狡辩!”
季霄不再与她拌嘴,绷着脸把头别向另一边,一言不发。沉默了十几秒,亚弥跟着走了几步,心里发慌,生硬地搭讪说:“这是在哪儿?你认得回去的路吗?别到时候和他们走散了。”
男生回头,看她一副急急地改过了不承认刚才闹过别扭的神情,气也消了一半,顺着台阶下:“这条路就是往回去的方向。”
亚弥上前揪住他袖子,直接戳他一下:“你怎么气性那么大,黑面干吗啊?反倒像是我做错了什么似的。”
“你还没错?哪有你这么冤枉人的?”心平气和地牵住她。
亚弥觉得这一场白闹了,一点没让季霄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心里堵得很,又不敢继续发火把季霄彻底激怒,静下心想想,经过提醒,说不定季霄会有分寸,决计还是和乔绮再商量商量对策。
回程车上,亚弥甩了明显的脸色给夕夜,敏感如夕夜者立刻觉察出来。事后问季霄,季霄把这一闹当笑话转述给她听。
“我们除了在学校意外碰见,其余大部分见面的时候她不也在场么?这也能生气啊?”
季霄也笑了:“都怪乔绮给她乱灌输奇怪思想,她其实就是个心智不成熟的小孩儿,经不住煽动。”
“这哪儿叫煽动?这是空穴来风吧。”夕夜长吁一口气,“我们俩能有什么啊?要发生点什么早发生了,在你和颜泽交往前就发生了,我和你的关系可比颜泽和你的关系好得多,退一万步说,真想发生点什么,在你和颜泽分手后也早该发生了,还轮得上亚弥出现么?真搞不懂现在的人都是怎么想的。”
“……就是。不过亚弥也没有恶意,闹得再凶哄一哄就好了。”
“……小心眼……难道有了女友的人都不能和异性说话了?”
“怎么可能呢?”季霄在下一辆车过来前换到夕夜的左侧走,“话说回来,你最近和易风间怎么样?”
“……”夕夜迟疑了一下,“我想跟他分手。”
“啊?”语气词淹没在车辆经过时的呼啸声中。
[七]
面试原定于下午两点开始,夕夜一点五十分到达电视台,说明来意后由工作人员带到会议室等待,但直至四点都再没有人来过问。女生忍不住沿着走廊在附近走动,几个办公室里的人都行色匆匆看起来很忙碌,她也不敢贸然打扰。又过了半小时,最初那个引路的工作人员才又出现:“人事部现在正忙,你稍等一下吧。”
夕夜只好又回到指定座位坐如针毡,懊恼着应该带本书来打发时间,哪怕有本杂志也好。无意中瞥见裙边磨毛了,伸手把那一段折进去,用指甲掐出新边。接下去的时间,大部分精力都放在犹豫是该离开还是留下继续等。
捱到五点五十,终于来人通知她去525室开始面试。离下班还差十分钟,整栋大楼都人心涣散,面试人员自然也不例外,随便问了两个问题草草了事。
夕夜没有天真到认为自己能被录用,现在面试基本上都是走个过场,最后录用的人总是“关系户”,尤其电视台这类热门单位。
出了电视台正赶上下班高峰。预计高架路一定正悲剧性的水泄不通,换了两次地铁,在空气混浊的车厢里耗去一个小时,出地铁口时已经七点多钟,鞋跟磨损得难以保持平衡,小腿以抽筋来抗议,回学校的一路走得极慢。脸颊被冻得麻痹,视界里密密匝匝挤满雪子,才想起早晨校园天气预报说有雨夹雪。看它们疾速下坠,觉得自己也要坠下去被锁进黑暗里。
正准备推开寝室楼门,身后突然有男生在喊:“哎,请问一下……”
夕夜停住手上动作,转过头,看见一个男生带着笑腔朝这边继续喊:“……去哪里能打胎啊?”随即和他身边另两个男生笑作一团,很快跑远。
夕夜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沉默的姿态好像在等待大雪停下。降下的已变成雪片,风势也更大些,使雪的下坠轨迹形成蕴蓄着狂野的螺旋形。
她从口袋里翻出手机,待机画面中唯一闪烁的是时间栏小时与分钟数字间的冒号。
没有新信息,没有未接来电。
[八]
风间与夏树分手的原因是--他妈妈整天不见儿子人影,感受到儿子被抢走的威胁,转而强烈反对。
不经意的一句话,像一粒种子被埋入心岫。
谁能想到它衍化为嫉妒,悄无声息地拔节疯长。
为什么你和夏树如此契合?
为什么你对我却没有丝毫惦念与牵挂?
[九]
风间三天没联系上夕夜,不知出了什么状况,心急如焚地跑到寝室楼下让楼长在广播里喊话。
过了一会儿夕夜安然无恙下楼来,一脸倦色地问:“什么事?”
虽然样貌声调没变化,但风间瞬间觉得她不像是自己认识的那个夕夜了。不再是那个不敢出声只爱用眼神说话,小心翼翼,愁肠百结,情感不外露的女生,换了个理直气壮又冷冰冰的女生,仿佛一夜间有了靠山,再不需要看人脸色行事。
这变化让风间感到着实诧异。知道她最近工作找得不顺利,理应连原本那点骄傲也消磨殆尽,而此刻她失踪三天后居然生硬地反问自己“什么事”。
风间压着怒气冷静地说:“你这几天上哪儿去了?”
“就在寝室。”
“那怎么不接电话?”
“不想接。”夕夜坦然接过对方讶异的视线。
风间这才意识到女生并不打算进行心平气和的友善谈话,反倒无法运用自己一贯玩世不恭的腔调语气,有点退缩:“怎么了?”
“我们分手吧。”
并不是毫无前兆,但也叫人刹那间哑然失语。
虽然交往的时间不算短,但风间早已觉察两人无论怎样努力也无法消除彼此间的陌生感。
“我们从来没有谈过恋爱,与其如此倒不如说是在两个平行宇宙里各自谈着恋爱。我知道你一直没有忘记夏树,对此我无能为力。你和她一起经历的事情我没有经历,你和她一起走过的路途中没有我,她是你第一个爱上的人我改变不了,当你看着我的时候,我不知道该拿什么去和你眼里的夏树竞争。我喜欢你,不想失去你,可我更不想和一个一点也不爱我的人过一生。我已经生活得足够艰难,不能再作茧自缚自找麻烦。对不起,我已经忍受到极限了。”
夕夜不无凄凉意味地一口气说完,以一个尽显无奈的微笑作结。
风间知道自己不能改变什么,淡然笑了笑:“始终想着一个人的只有你。我的感情和你的性质不同。我和夏树在一起过,最后分开也没有遗憾,就像完成了一个青春祭,无论快乐悲伤都已是过去式。对这份感情将来我还是会怀念,但不是留恋。你却不一样,你没有得到过,没有对那个人失望过,没有被他伤过心,你对他只有美好的印象,和他在一起是你未了的心愿,不完成它你没有办法说服自己前行。”
夕夜屏息望着他,震惊于没有在他脸上找到一丝张皇。不管他说些什么,内心还是没有多在乎自己。正因为怀着极端失望的心情,所以才没留意他究竟说了些什么,也并不知道,风间比自己更了解自己的内心。